崔風憲雖驚不亂,霎時提聲吶喊:“老林加快船速”
“他大家拚了啊”老林提聲吶喊,下艙裏氣喘籲籲,人人都拚出了老命,卻在此時,霧中再次傳來嗚嗚海螺聲,深沉悲鬱,似在喝令己方停船,徐爾正全身發軟,顫聲道:“震山,怎麼辦?咱們要停下麼?”
“老林”崔風憲提氣怒喝:“別理他們快劃快劃”
嗚嗚海螺聲聲催促,益發逼近,對方隨時都能趕上。崔風憲嘿地一聲,自知已到最後關頭了。他把舵交給了下屬,便行到了桅杆旁,使勁一扯,竟把甲板掀開了。
甲板下寒光閃閃,放滿了兵器,或是“抓槍”、或是“海索”,其餘更有無數刀槍劍戟,全是當年“三寶公”傳下的兵器。
徐爾正滿心懼怕,顫聲道:“震山,這這些賊人不過是要錢,咱們咱們乖乖交出去就是了,何必拚老命呢?”崔風憲咬牙道:“大人,您忘了麼?倭寇不隻要錢而已,他們還會搶人哪”
徐爾正喃喃地道:“搶人?你你是說”崔風憲指著兩名婢女,大聲道:“大人忘了麼?船上有女人啊。”徐爾正醒覺過來,這才想起自己還帶同兩名丫嬛上船,顫聲便道:“你是說這幫倭寇會會”
崔風憲麵露不忍之色,道:“倭寇比之畜生,尚且不如。一旦抓到了女子,都是幾十人輪著上,咱們若不反抗,便得把她倆交出去,大人您忍心麼?”
徐爾正聽得渾身發冷,喃喃便道:“這這朝不保夕的年頭,有時有時咱們也沒辦法”
崔風憲聽他說得涼薄自私,登時沉下臉來,森然道:“大人您可曾想過,為何咱們漢人會給異族統治五百年?”他見徐爾正口唇喃喃,答不上話,霎時轉過身來,麵向眾水手,厲聲道:“三寶公麾下聽了”
“三寶公”聖號一出,眾船伕深深吸了口氣,人人都靜了下來。崔風憲從甲板底下取出了一柄刀,怒吼道:“海上無王法拳頭便是咱們的辦法永樂諸部為保婦孺安危,你我今日需得舍去性命,與倭寇決一死戰”
刷地一聲,崔風憲抽出了“三寶公”贈來的匕首,揚威示眾。眾船夫胸口喘息,驀地發了一聲喊,人人上前爭搶兵器,竟都等著奮勇殺敵了。那崔軒亮見一眾叔叔伯伯熱血沸騰,便也抄起了一柄單刀,滿麵雀躍中,自也想當個護花使者了。
強將手下無弱兵,崔風憲昔日在“三寶太監”麾下帶兵,大風大浪見慣了,真要遇上了倭寇,自不會束手待斃。他雙手環抱胸前,眼見全船上下士氣大振,人人摩拳擦掌,侄兒也是躍躍欲試,當即道:“亮兒,帶著兩個姑娘進艙。沒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崔軒亮愕然道:“為什麼?”
崔風憲淡淡地道:“你武功不到,在這兒隻會礙手礙腳,到時叔叔還得分心護你,反而施展不開。”
崔軒亮少年心性,一心隻想與敵方死戰到底,豈料叔叔竟要支開自己?他又氣又恨,大聲道:“叔叔您又來了我才不要您護著我我要和您一起並肩禦敵”
崔風憲嘖了一聲,道:“別鬧給我進去”
“不要不要別再煩我”崔軒亮發起了少爺脾氣,隻管領著小獅子,一人一獸奔了開來,打算來個死守船頭。
崔風憲歎了口氣,看侄兒自告奮勇,自己實不該傷了他的心,可萬一兵兇戰危,這孩子若是給砍死砍傷,自己卻有何顏麵去見地下的大哥?正苦惱間,卻見徐爾正渾身顫抖,喃喃地道:“震山,我我可以走了麼?”
崔風憲先前話說得重了,自感歉疚,忙道:“大人快請吧。一會兒船上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您都別出來。”
“那當然那當然”話聲未畢,徐爾正已然逃之夭夭,轉眼間便鑽入了艙裏,不忘隨手關門。可憐兩名婢女急起直追,卻還是晚了一步,一時隻能急急拍門:“老爺老爺你快開門啊我涼沒進去啊”
正叫嚷間,忽然甲板一陣顛波,對方的船艦從左側趕了過來,竟帶得海麵劇烈起伏,兩名婢女啊地一聲,竟已滑倒在地。崔風憲嘿地一聲,自知敵方要衝撞自己,霎時猛烈轉舵,直朝敵船撞去,怒吼道:“吹嗩吶警告他們退開”
嗚嗚嗚嗚眾水手提起了嗩吶,高聲吹鳴,警告對方早做避讓,以免船身對撞,兩敗俱傷。陣陣嗩吶吹鳴中,猛聽“砰”地一聲大響,對方毫無退縮之意,竟又追撞上來。
“操”崔風憲狠罵一聲,也是他性情剛猛,當下狠力轉舵,便朝對方硬擠過去。猛聽砰砰之聲連響,右舷處竟也晃蕩不已,崔風憲吃了一驚,急朝右舷去看,驚見船身右側竟也追來了一艘船,雙船一左一右,已然夾住了自己的座船。
敵我雙方即將短兵相接,崔風憲怒吼傳令:“永樂老將拔刀應戰”
“殺啊”雙船包夾,此戰避無可避,眾船伕咬牙切齒,有的持刀、有的提槍,連小獅子也吼了起來,正要上前殺敵,陡然間一道火炬透霧而來,隻見正後方大浪翻滾,卻又駛來了一艘大海船,但見船上裝飾華麗,桅杆上高懸王纛,大書“朝日鮮明”四字。
眾船伕呆呆看著對方的王徽,麵麵相覷之中,忽然全數跳躍起來,歡呼道:「是朝鮮國的船是朝鮮國的船」
“山高水麗、朝日鮮明”,中國立國數千載,唯一堅定不移的友邦,便是位在中原東方的“白袍之國”朝鮮,此國本名“高麗”,更古時則稱為“高句麗”,與“新羅”、“百濟”鼎足而三,國中儒學昌明,與中國極其親善友好,素有“禮義之邦”的美名,是以眾船伕一見是朝鮮的王船到來,箇中的激動喜悅,真不足為外人道也。
眼見眾船夫雀躍連連,把殺人兇刀全拋下了。崔風憲也鬆了口氣,當下行到船頭,喊話道:“朝鮮國的朋友們咱們是中國商人,並非壞人,諸位若有什麼大事,可否上船相見?”
聽得叔叔朗聲喊話,說得卻是漢語,崔軒亮附耳便問:“叔叔,人家是朝鮮人,聽得懂漢話麼?”
崔風憲笑道:“朝鮮可不是什麼契丹女真,人家也是搞科舉的。舉國百姓都是熟讀孔孟,滿腹經綸,區區幾句漢話,他們怎會聽不懂?”崔軒亮訝道:“他們也有科舉麼?”
崔風憲笑了一笑,隻管望著對方的王船,神色一派輕鬆。
自“新羅王國”統一“百濟”、“高句麗”以來,朝鮮便開始引進儒學,大興科舉,派出了無數儒生抵達長安,便與日本的「遣唐使」相仿。隻是不同於東瀛人的來去匆匆,當時來華的朝鮮人多半世居於中國,多受中國天子禮遇重用。如大唐名將“高仙芝”,便曾率領唐玄宗的兵馬,出兵西域,決戰大食帝國,國中更是科舉興盛,千百年來不知出了多少大儒者,與中國交往更是頻繁。
隻是好景不常,自大唐覆滅後,五百年內契丹、女真、蒙古相繼崛起,長城淪陷,中華萎靡,百萬鐵騎向南而入,竟使億萬漢人淪為胡奴,千載文明毀於一旦,新羅也於同時滅亡。自此儒學被廢,百姓們受盡蒙古人、色目人的輕蔑欺淩,國人久而久之,習以為常,猶不知自己生在末世之中。
五百年內必有王者興,漢人稱奴二十五世,終有復興的一天。到得本朝太祖之時,他領軍百萬,率天下萬國之先,一舉攻破蒙古大都,不久之後,高麗大將李成桂也即起兵呼應,一舉推翻蒙古羽翼高麗王朝,另創大名鼎鼎的朝鮮王國。自此西起北京、東至漢城,兩國聯手開創了光輝燦爛的儒學盛代,兩國之間患難之交,生死與共,其中的唇齒相依,點點滴滴,怎是三言兩語說得盡、道得完?
眼看倭寇不見了,卻來了患難與共的友邦。崔軒亮一臉訝異,也是他一輩子沒見過異國人,見得朝鮮國的海船一左一右,慢慢貼近而來,滿心好奇間,便奔到了船舷去看。
此時雨勢已然小了不少,從濃霧中依稀去看,隻見對方的船艦並不怎麼大,約莫比叔叔的商船小了一半,可船身兩側各有水輪,一前一後,有些像是韓世忠大破金兵時用過的“車輪舸”,船邊還架有高高的女牆,牆中另有幾十個窗孔,想來可以射些兵器出來。
崔軒亮喃喃地道:“叔叔,朝鮮的戰船好像挺厲害的,比咱們中原的船還強吧?”崔風憲嚨潰骸叭緔慫搗ǎ?疵饊??恕v皇前ψ源印???⒍印???⒊凡煤螅?勖侵性?惱醬?鋈輩徊梗?銥叢俟?改輳?鬩??思腋瞎?チ恕?br/>
崔軒亮蹙眉道:“怪了?咱們朝廷為何要這般幹啊?”話猶在口,忽聽背後傳來腳步聲,聽得一人歎道:“那還要說麼?這就叫見不得自家人好啊。”崔軒亮回頭去看,背後正是徐爾正來了,看這老頭手腳迅捷,一見倭寇消失不見,卻是友邦使船到達,這便急急出來見客了。
崔軒亮訝道:“徐伯伯,什麼叫見不得自家人好?您可否說說啊?”
徐爾正悠悠地道:“咱們漢人有個天性,就是看不起自家人。就拿過去幾千年的帝王來說吧,哪個本事強,哪個就是混蛋,‘秦皇漢武、窮兵黷武’,上自秦始皇、下至永樂帝,誰不被罵到一文不名﹖到得異族打來的一天,咱們便來個舉國跪迎胡帝皇,歡天喜地當奴才囉。”
崔軒亮咦了一聲,忙道:“徐伯伯,您方才不也主張跪迎倭寇麼﹖怎地又改了想法啦﹖”
徐爾正臉上一紅,道:“此一時、彼一時,這就叫‘識時務者為寇’,這些本事不是一天就能練成的,等你長大後,自能領略箇中妙奧。”他越說越覺心安,正要細細教誨,忽聽‘砰’地大響,船舷旁搭來了一道行板,跟著濃霧中人影重重,朝鮮那方竟然遣人登船了。
眼看生人即將到來,小獅子利爪撐開,喉頭低吼,大為戒備。老陳微微一凜,忙道:“二爺,要讓他們上船來麼?”
先前雙方海上追逐,驚險萬狀,難保對方沒有敵意。崔風憲沉吟半晌,道:“不打緊。朝鮮是咱們的友邦,絕非倭寇可比。咱們見機行事便了。”
四下靜了下來,但聽腳步聲響,霧裏緩緩行出了一人,眾人凝目去看,隻見來人盤領右衽,腰懸長劍,頭頂瞿冠,那身服飾竟與中原官袍一模一樣。崔風憲仔細去看對方的胸前,隻見“補子”上繡的是一隻犀牛,正是一名八品武官到來。
來人相貌堂堂,臉上蓄著濃須,背後另有五人,也都佩了腰刀。六人不分主從先後,腰間都懸著一塊牌子,其上有字。崔風憲附耳便問:“大人,那是什麼?”徐爾正低聲道:“那就是李芳遠創製的‘號牌’。”
徐爾正少年時曾經出使過朝鮮,自知“號牌法”是朝鮮“神功大王”李芳遠所創,規定舉國男子十歲以上、七十以下,都得懸掛身分名牌,記載主人翁的身分姓名、職業樣貌、住址爵裏等文字,以供官差隨時查驗。崔風憲想著想,目光便朝帶頭武官腰間去看,隻見這人的號牌不同於其他,乃是象牙所製,其上文字甚短,見是:
“景福宮勤政殿.八品隨侍帶刀統製京南道申玉柏”
中國天子號稱九五至尊,聽政之地稱作“奉天殿”,朝鮮國王登基之處則是這座“勤政殿”,眼見來人是朝鮮禁宮的侍衛,崔風憲心下暗驚,道:“不得了,這些人全是‘花郎’。”
徐爾正皺眉道:“花郎?”崔風憲是武林中人,深知四方武林之事,附耳便道:“花郎便是朝鮮國的宮廷高手,多半練有硬功,絕非善與之輩。”
徐爾正喃喃地道:“這可怪了。這些人不去保護要人,卻來‘苦海’做什麼?”
崔風憲滿心疑竇,自也答不上來。他見這名武官手掌暗藏黑氣,其餘隨從也是目光深沉,指節突出,想來都練有奇門功夫。他越看越覺不對勁,便朝徐爾正身邊走近幾步,暗做保護。
朝鮮武官共計六人,前一後五,堪堪來到了船上,眼見眾人在等候自己,那帶頭武官便笑了笑,抱拳道:“中國朋友們,在下姓申,雙名玉柏,適才多有驚擾,還請諸位莫怪。”
崔軒亮一旁瞧著,看那申玉柏體型魁梧,英氣勃發,一口漢話說得是道道地地,渾然便是個北國英雄,再看他背後五名男子也是身材高大、樣貌豪邁之人,滿船水手與他們一比,身材竟都矮了一截。
正瞧間,忽見申玉柏的目光朝自己望來,崔軒亮不由臉上一紅,忙也把胸膛一挺,顯露了高大身材,嚅嚅地道:“你你好。我叫崔軒亮今年十七歲”正要糊裏糊塗的過去寒暄,卻給叔叔一把扯住了,聽他責備道:“別亂說亂動,讓徐伯伯上前說話。”
徐爾正曾經出使朝鮮,地位非同小可,遇上這等場麵,自該讓他出麵應付。隻聽老人家咳了咳嗓子,挽了挽袖子,擺足了天朝上國的麵子,方纔搖頭晃腦地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昔年漢城一行,老夫拜謁‘神功大王’德輝,把盞言歡,不甚快意。”
那申玉柏原本神色自若,隱隱有幾分傲然。可乍聽對方認得自家國王,臉色卻是一變,竟然吭不出聲了。又聽徐爾正歎道:“奈何時光匆匆,海天阻隔老夫自歸國以來,雖說日夜記掛貴國主,卻是苦無音訊,不知他老人家近日安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