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柏急忙躬身下拜,慌道:“不敢有瞞先生,敝國主‘神功大王’已然仙逝,目下我朝鮮國王已是‘神功大王’第三子‘忠寧大君’”
還待要說,卻給徐爾正打斷了話頭,聽他顫聲道:“什麼?神功大王過世了麼?這這從何說起”說著說,竟已放聲大哭起來,其狀甚哀。一眾朝鮮武官則是急急跪倒,慌忙道:“大人節哀、大人節哀,我等不敢請教天使名號?”
天子使臣,簡稱天使。聽得自己升天了,徐爾正淚流滿麵,內心卻是飄飄然地,好似法力無邊。他不急於報出名號,隻擦拭著淚水,吟起了詩歌:“遠銜恩命到朝鮮,獨羨東藩世代賢,風俗允淳千裏地,聲華遙達九重天,明時講學開書閣,清晝崇儒設豐筵”
聽得這首“贈朝鮮國王李芳遠”,眾武官如中雷擊,不待聽他文謅謅的念完,便已大磕其頭:“天使在上我等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太常寺三品少卿‘頤莊先生’徐大人在此,失禮之罪,還乞寬恕”說著伏拜在地,誠惶誠恐,無以複加。
見得徐老頭的麵子如此之大,眾船伕自是為之一驚,那崔軒亮也是一臉錯愕,忙道:“叔叔,這徐伯伯不是叫做‘爾正’麼?什麼時候改叫‘頤莊’的?”
崔風憲低聲道:“‘頤莊’是他的字號,你乖乖聽著,別再說話。”
這徐爾正打架雖說不行,可這等應對外交之事,卻是個天生好手。不過灑下幾滴淚,便惹得對方跪了一地,差點沒把腦袋磕破了。他收了淚水,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便朝海上吐去,隨即上前扶起,歎道:“唉人孰無死,縱是帝王將相,也是一般不知近來漢陽局麵如何了?國政可還安寧麼?”
“漢城”古稱漢陽,當年李成桂開創朝鮮之時,便詔令此地為國都,後改名為漢城。徐爾正賣弄學問,改用古名,自也是要嚇唬那申玉柏。果然那人甚是老實,登時一臉惶恐,道:“請天使放心。我主‘忠寧大君’自即位以來,勵精圖治,政治清明,國勢蒸蒸日上,必能慰‘神功大王’在天之靈”
這位“忠寧大君”諱“祹”,乃是開國大君李成桂之孫,神功大王李芳遠的第三子,正是後世尊稱的“世宗大王”。他任內將國勢推到了極點,非但創製朝鮮文字,改革兩班政治,甚且還出兵討伐女真,足稱朝鮮史上第一明君而無愧。
兩人拉拉雜雜的閑扯,崔風憲卻是目光銳利,他見朝鮮戰船一左一右,仍然挾持著自家座船,沃生出事來,便行到徐爾正身邊,低聲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他們把船駛開,咱們得趕緊走了。”
苦海本為兇險之地,徐爾正早就有意離開,當下咳了一咳,朗聲道:“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夫與諸位異域相逢,相見恨晚也。無奈我等趕路在即,不克久留哉。盼諸位返國後,能向貴國主轉達問候之意,老夫不勝之喜、不勝之喜。”長篇大論後,便拱了拱手,作勢辭別。
徐爾正逐客令已下,照理對方便該識趣離開,可那幾名朝鮮武官卻似聽不太懂說話,隻是互望幾眼,動也沒動上一步。徐爾正明白自己說話文白相雜,難免讓人一頭霧水,便又道:“申大人,老夫好忙,難以久留,這就再會啦。”
這話說得不能再白了,縱是癡兒瘋子在此,也該聽得懂說話。誰知那申玉柏卻似耳聾病發,又似啞病發作,竟然默不作聲。徐爾正有諧了,便向崔風憲雙手一攤,示意無計可施。
崔風憲凝目去看,隻見那幾名朝鮮武官狀似低頭不語,實則眼角都在四下打量,那申玉柏尤其厲害,看他目光銳利如鷹,直把甲板上的人眾一個一個瞧過,當是在察看什麼。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崔風憲明白對方必有圖謀,可也不容他們死皮賴臉的混下去,當下瞇起了眼,便朝老陳努了努嘴。那老陳甚是機靈,一見老闆的眼訊,立時仰天打了個天大哈欠,暴吼道:“太陽下山囉差不多也該吃晚飯了,誰去捕個魚來呀”
“是啊、是啊。”一聽此言,老林也是狂喊大叫:“記得多添幾幅碗筷啊,咱們可有客人來啦”說著“一二三四五”地點起了人頭,?院暗潰骸襖閑鄭∧忝淺圓懷曰綈。 ?br/>
這幾人一搭一唱,都在譏諷對方臉皮奇厚,死賴著不走。那幾名朝鮮武官倒也定力過人,隻如木頭般站著,想來便算吼破了喉嚨,他們也是不動如山。
崔風憲火大了,便從地下撿起了一根大木棍,如土匪般地晃了過去,森然道:“老弟,我跟你直說吧咱們徐大人和煙島的魏寬魏大哥約好了,兩人今晚要一起喝酒賭博你現下死攔著徐大人,到時魏島主等不到朋友,心煩苦惱,定會派出大批艦隊來找,那咱們可就過意不去啦”
方今東海第一武力,便是魏寬手下的煙島艦隊。崔風憲如此胡吹大氣,意思便是警告對方,他尚有大援未來。倘使申玉柏執意不放人,雙方難保不大戰一場。
申玉柏聽得威嚇,卻隻點了點頭,反問道:“閣下是什麼人?”崔風憲拿起了棍子,自在掌中輕輕拍打,獰笑道:“敝姓崔,以前也是個武官,現下做點小買賣維生。”
聽得對方也是武官,申玉柏輕輕哦了一聲,他轉過目光,忽見崔風憲腰中插著一柄匕首,當即道:“原來閣下是‘三寶太監’麾下武官,在下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崔風憲笑道:“好說、好說,在下是‘三寶公’手下最不成材的夥計,武功差、本領低,不過要打發幾個不識相的混蛋,那也綽綽有餘了。”
聽得崔風憲滿口狠話,難免惹得對方惱火。徐爾正嚇了一跳,忙道:“震山,你你收斂些。”崔風憲哼了一聲,還未回話,那申玉柏卻已微笑道:“徐大人,人家是海上前輩,年紀又比下官為長,脾氣大點也是應該的。”說著微微欠身,示意恭敬。
都說“禮多人不怪”,這申玉柏樣貌堂堂,舉止也是周到,眾人心裏都有幾分好感,崔風憲放下了棍子,笑道:“好啦,申老弟,咱們不來這套官場文章。你大張旗鼓地攔下咱們的船,究竟想幹什麼?這就交代吧。”
申玉柏必恭必敬,躬身道:“多蒙前輩指正。在下也就明說來意了,我想去你們的艙裏瞧瞧,可以麼?”聽得申玉柏要去內艙,滿船水手全傻了,崔風憲也是微微一凜,道:“老弟好端端的,為何要看我們的內艙?”
申玉柏淡然道:“沒什麼,隻是心裏有些好奇,不知方不方便?”崔風憲想也不想,徑道:“不方便。”申玉柏眉頭一皺,道:“為何不便?”
崔風憲沒說話了。想他一輩子在海上打滾,不知見過多少官府索賄、海盜打劫之事,聽得有人要藉故進去內艙,如何願意答應?當下走到了一旁,假作忙碌狀,不加理會。
徐爾正怕雙方鬧僵了,便緩頰道:“申大人,是這樣的,咱們內艙裏住的全是女眷,都是老朽的家人,恐不便與外客相見。盼請見諒了。”一旁崔軒亮立時插口道:“是啊,小茗、小秀很害羞的。連手指都不能讓男人看到。”
徐爾正份量非小,連他也這般說了,申玉柏除非恃強相逼,否則也是無計可施。崔風憲打了個哈欠,道:“申大人,怎麼樣啦﹖你願意走了麼﹖”
申玉柏搖頭道:“不行,我還不能走。”崔風憲心火暗生,道:“那你想怎樣?難不成要把咱們的船扣下來?”申玉柏搖頭道:“閣下言重了。實不相瞞,我們此番進入謎海,僅為尋找一人而來。倘使諸位知道那人的下落,還請不吝示下。”
對方終於說上了正題,崔風憲心下一凜,便與徐爾正對望一眼,道:“你們想找什麼人?”
申玉柏淡淡地道:“我找的是個東瀛人。”
“東瀛人?”此言一出,眾皆驚疑,崔軒亮咦了一聲,立時道:“叔叔,我們剛才不是”眼看侄兒張口欲說,崔風憲自是嘿了一聲,忙伸手過來,將他的嘴掩住了。
申玉柏何等精明,早在留意船上眾人的一舉一動,待見崔風憲如此舉動,心下更無懷疑,已知那東瀛人必在船上,他行上兩步,朗聲道:“諸位朋友,我要找的那位東瀛人,臉上有條刀疤,從左至右,長曰四寸此人惡性重大,向來殺人不眨眼,諸位若有他的消息,務請相告,切莫自誤”
崔軒亮訝道:“惡性重大?莫非莫非他也是個倭寇麼?”申玉柏奮力頷首:“沒錯,小兄弟若知道那人的消息,這便請說出來。我等自會重重酬謝。”說話間,便從屬下手中接來了一隻木箱,將之打了開來。
麵前金光閃閃,盒裏盛滿了金條,色澤精純,成色極佳,眾水手自是看得呆了,申玉柏道:“我等出門在外,沒帶什麼值錢東西,這裏有三百兩黃金,不成敬意,希望各位給個方便,讓咱們早些找到那名要犯,敝國上下同感慶喜。”
三百兩黃金,足抵六千三百兩龍銀。眾船夫望著那包金子,莫不怦然心動,看這幾年海上生意不好,老闆早已背了一身債,怕連糧餉也發不出了,倘能有這百兩黃金入袋,自也不無小補。老陳附耳過去,低聲道:“二爺,您意下如何?”
崔風憲皺眉道:“這事不大對。”老陳低聲道:“怎麼不對﹖”崔風憲沉吟道:“你忘了麼?方才那東瀛人帶著什麼東西?”老陳心下一凜,道:“永樂勘合符。”
崔風憲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看事有奚竅,咱們得小心應付著。”
先前那名東瀛人隨身攜帶“永樂本命勘合符”,縱使不是幕府的家臣,也該是出身東瀛官家的貴族。否則尋常倭寇毫無見識,又怎知“勘合符”有何用途?依此觀之,這批朝鮮武官並未說出真實來意,此事恐怕另有隱情。
正交談中,那申玉柏卻悄悄走向了崔軒亮,低聲道:“小兄弟,你是他們當中最有見識的,你要是曉得那倭寇躲在什麼地方,可否帶我去找?”說著捧起那盒金子,便朝崔軒亮手上送來。
崔風憲的海船極大,長有二十丈,寬達六丈,上下艙共計六十幾間房,若要一一清查,恐怕花上半個時辰不止。都說拿人手軟,那崔軒亮是個實心少爺,手上捧了黃金,心裏便虛了,喃喃便道:“好好啊,不過我我得先問過我叔叔。”申玉柏搖頭道:“小兄弟,那倭寇極是狡猾,你若是去問你叔叔,恐怕會誤了時光。”
崔軒亮茫然道:“誤了時光?為什麼啊?”申玉柏道:“那倭寇厲害得緊,你船上若有金銀珠寶,他定會竊了走。要是有姑娘婦女,恐怕更要被他玷汙。你再不去找他,恐怕就遲了。”
崔軒亮聞言大驚,想起小茗、小秀的玉體清白,正要開口答應,卻給人一把扯到了背後,正是崔風憲來了。他嘿嘿一笑,把那盒金條扔到了地下,道:“申老弟,我這侄兒是個傻的,什麼騙徒同他胡扯,他都要信以為真。來,你老兄屁眼裏積著什麼習氣,隻管衝著你親爺爺放,老子親自給你聞香。”
申玉柏笑道:“崔大爺說得是什麼話?我瞧令侄聰明伶俐,哪裏傻呢?我看您就寬寬心,讓令侄陪我聊聊,咱倆要是聊得來,您不也能發筆橫財麼?”說著指向那箱黃金,示意相送。
崔風憲哈哈一笑,便朝海裏吐了口痰,道:“老弟,爺爺這兒先教你幾件事,第一,你親爹行二,所以不是崔大爺,是崔二爺。其二,我這侄子是醜是美、是傻是呆,不勞你這外人置評。至於你說得橫財呢”說著說,便又暴吼一聲:“來人把東西扛出來”
聽得二爺又要耍狠了,老陳隻得苦著臭臉,慢吞吞地回去艙裏,扛出了一隻小木箱,放到了甲板上。崔風憲用腳踢開了箱子,厲聲道:“瞧清楚五百八十七兩黃金你們要是肯乖乖滾蛋,老子便把這錢賞了給你,也好教你們兔崽子發筆橫財”
眼看二爺打腫臉充胖子,老陳老林自是心驚肉跳,看這箱黃金壓根不是崔風憲所有,而是幾個中原富商托他來採買燕窩之用。倘使真把錢給了人家,到時二爺不免又要跳海了。
甲板上一片寂靜,此時霧氣漸濃,天氣漸寒,雙方的火氣卻是越來越大,隨時都能翻臉動手。崔風憲怕對方先下手為強,忙擋到徐大人麵前,森然道:“老弟,咱們已是話不投機了。我現下兩條路給你,要麼,咱們硬碰硬打上一場,要麼,你即刻下船滾蛋,你怎麼說?”
申玉柏微微一笑,道:“崔大爺多大的火氣啊?其實要我走呢,一點也不難,不過你要翻臉動手呢,下官也不來怕,隻是貴我兩國一向是唇齒相依、和氣為貴”
崔風憲聽他言語不著邊際,不知在說些什麼,他心下不耐,正要截斷話頭,猛聽尖叫聲竄起:“你是誰?為何抓著我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