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呼萬喚始出來(3 / 3)

眾人心下一凜,霎時之間,上起督師隨扈、下至婢女船夫,人人屏氣凝神,全都看向了這個人。來人身穿粗布僧袍,戒疤爇頂,身形極高極瘦。卻是一名和尚。看他的模樣應是“宣威艦”上的賓客,可樣貌甚為眼生,諸人反複端詳,卻還認不出來。

一片猜測中,那和尚卻隻麵向“目重公子”,合十道:“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既已一擊失手,何苦多作殺生?還請罷鬥吧。”

那“目重公子”一語不發,隻是朝那和尚臉上打量,隻見此人膚色斑駁,好似三四十來歲,又似五六十歲,全然瞧不出真實年歲。隻不過這人身材很高,雖在合掌彎腰間,卻還是比“目重公子”高了幾寸。想來身長至少在九尺以上。雙方麵麵相覷,誰也沒動上一步。看這“目重公子”武功奇高,一旦暴起殺手,輒是雷霆萬鈞之勢,難以抵擋。旁觀眾人屏氣凝神,都在替那和尚擔憂。這僧人卻也定力過人,始終雙掌合十,垂首不動。

良久良久,那“目重公子”將身子一轉,便又把石棺負到了背後,想來是讓步了。眾人看在眼裏,都鬆了口氣。

白璧暇越看越奇,便問下屬道:“這位僧人是……”那張勇附耳道:“這人是個少林僧,在劉家港上的船。”白璧暇心下一凜:“少林寺的人?”

“阿彌陀佛……”那和尚見眾人望著自己,當即合十宣佛,自報姓名道:“貧僧法號,上天下絕。”聽得那人自稱“天絕”,眾人全都微微一愣。少林寺門規森嚴,近百年來以“法弘德圓,靈慧渡空”八字定輩,寺中年紀最長者,乃是年近百歲的“法顯大師”,至於近十年新收的小沙彌,則都是“靈”字定輩,上下八代中,實無這個“天”字,卻不知這位“天絕”從何而來?一片寂靜中,“目重公子”卻也不加理會,隻朝己方的戰船走去,眼看這人便要離開,忽然間人影一閃,一人追了過去,怒道:“等等!你險些打傷了我娘,便想這麼一走了之麼?”眾人轉頭一看,說話之人身穿白衣,麵如冠玉,自是靖海督師之子,少俠白雲天來了。聽得砰地一聲,“目重公子”腳步一頓,已然沉下臉色,冷冷向後望來。雙方目光相接,那白雲天見得對方的眼神,不覺微起害怕之意,便又退到了人群之中,躲到白璧暇的背後。低聲道:“爹,那人差點打死了娘,您怎都不管?”

這句話當真管用,白璧暇再計較宦海前途,外交利害,此刻也不能置之不理了。他見船上眾人都在望著自己,情知官威不可失,便挺起了“白眉劍”,走上前一步,沉聲道:“朋友,在下中國靖海督師白璧暇,不知閣下高姓大名、如何稱呼?”督師大人親自仗劍問話,豈同等閑?但聽“宣威艦”上傳來車輪滾動聲,炮眼開啟,已然伸出了十來座黑黝黝的大炮,正是永樂帝於安南起造的“交趾炮”,前膛填彈,炸力深遠,最適合海戰,比之“洪武炮”的威力,有過之而無不及。先前老百姓哭得你死我活,比不得督師夫人的一根小指頭,眼看白璧暇殺氣騰騰,替老婆出頭來了,申玉柏自是嚇得魂飛魄散,慌忙道:“誤會一場、誤會一場,這位是我朝鮮國主的至交‘華陽君’,適才為擒匪寇,出手略嫌冒失,還請大人莫要見怪。”

聽得“華陽君”三字,白璧暇不覺哦了一聲,道:“華陽君?可就是那位‘入宮不跪、見王不拜’的平壤華陽君麼?”

申玉柏打躬作揖,忙道:“正是、正是,‘華陽君’正是我家主公,適才他險些傷了令夫人,過意不去,來日必會當麵向她鄭重致歉,還請督師見諒。”官場中人,最善算計人情,那白璧暇雖說滿麵不悅,可對方是朝鮮要人,自己若要下令開炮,來日朝廷必也會來查問此事,屆時朝鮮國王不但不會是自己的外援,恐怕還是個可怕至極的敵人。

想起廣結善緣的道理,白璧暇的火氣驟降,一時無喜無怒,淡淡地道:“也罷,內子毫發無傷,華陽君致歉之說,不也言重了?倒是白某久聞‘華陽君’大名,難得海上巧逢,卻也算緣分一場。”說著走上前去,朝“目重公子”的肩頭拍了拍,以示友善。那“目重公子”也眯起了眼,朝他點點頭,算是兩國英雄喜相逢了。申玉柏鬆了口氣,道:“多謝督師大人,咱們這回很承您的情,來日必定奉答。”眼看爹爹又做起了人情買賣,白雲天心下不忿,大聲道:“爹!這人差點打死娘了,你怎就……”不孤子嘻皮笑臉,插口道:“一條人命一百兩,打死兩個還有地找。”

白璧暇定力過人,此時兒子怨懟,旁人譏嘲,他仍是不見喜怒,隻淡然道:“雲天,先扶你娘回去。張勇、李成,招呼大家上船,咱們要起錨了。”

白雲天心下不滿,可父親有命,卻也不敢違背,隻得扶起了娘親,返身上船。眼看中原人馬即將撤離,崔中久便也揚聲怒喝:“大家還愣著做什麼?快下海找人啊!”撲通、撲通之聲不絕於耳,朝鮮眾武官紛紛跳下大海,四下搜捕那名東瀛人。

嗚嗚……嗚嗚……朝鮮戰船吹起了海螺,兩船一先一後,便要駛離了。那“鬼醫”王魁自始至終專心守誌,身旁雖說打得驚天動地,眼光卻不曾離開病人一眼。崔風憲挨了海蠍毒螯後,已然有了呼吸,可手腳卻是劇烈痙攣,麵色也是越發漆黑,好似中毒了。崔軒亮拉住了王魁,驚道:“怎麼辦!我叔叔又不成了!”

王魁道:“別慌。”取出了一包藥粉,撬開了崔風憲的嘴,盡數灑了進去。那藥粉當是解藥,應能破解蠍毒,可此時崔風憲筋肉僵冷,麵色發黑,一條命去了已九成,那藥粉灑在嘴裏,也無法吞咽。崔軒亮大哭道:“完了、完了,他又要給毒死了。”

王魁打開隨身藥箱,取出了一根銀針,朝崔風憲頸部下方的“水突穴”刺入,這“水突穴”屬“足陽明胃經”,主治吞咽、咽喉腫痛、喘息等等,每有奇效,哪知銀針入皮,崔風憲卻是筋肉繃緊,不曾感應。王魁嘿地一聲,道:“不行,他氣血衰敗,穴道失感,得讓他站起來。”

不孤子抱起了崔風憲,讓他起立直身,王魁取來了清水,倒入他口中。可那藥粉雖給化開了,崔風憲卻不會吞咽,嘴邊藥水淋漓,盡數流了出來。

崔軒亮又慌又急,哭道:“叔叔,你快喝下去啊!”正哭泣間,肩膀上卻按來了一隻手掌,溫熱輕軟,隻聽他淡然道:“小施主,讓我來吧。”說話間伸出指來,便朝方才那“水突穴”輕輕一點,哧的一聲,勁氣透體而入,崔風憲立時喉嚨滾動,那藥水便已滑入喉中。

王魁大喜道:“珠璣佛指!天絕老弟可來了。快、快,快點他的氣舍穴,別讓他嗆死了。”聽得“天絕”二字,眾人都是急急轉頭,隻見崔軒亮身邊站著一人,正是適才與“目重公子”說話的那位和尚。

正看間,崔風憲喀地一聲,噴出藥水,竟又劇烈嗆咳起來。那和尚便又點出一指,朝頸部內側鎖骨而去,正是主治咳嗽氣逆的“氣舍穴”。崔風憲受了指力之後,呼吸轉順,藥水便又平順入喉,不再咳嗽。王魁笑道:“你再點他的‘缺盆’、‘庫房’、‘乳中’、‘關門’,‘大巨’這五穴,讓他腸胃蠕動。”那和尚出手如風,五指如輪,轉瞬便點了胃經五大要穴,認穴既準、手法又精,功效如同針灸。王魁心下更喜,笑道:“好你個少林和尚,認穴本事不輸大夫啊。”當下又說了十來個穴道名稱,有的止血、有的止痛,那和尚便也一一照辦。看兩人一個做、一個說,好似事先排練過一般,當真是合符若節,分毫不差。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崔風憲呼吸漸順,臉上黑氣消散,手腳也不再痙攣,慢慢臉上又有了血色。王魁笑道:“行了,讓他躺下吧。”

兩旁船夫急急取來擔架,不孤子抱起了人,讓崔風憲平躺下來。眼看叔叔撿回了一命,崔軒亮心下又悲又喜,當下跪倒在地,痛哭道:“多謝幾位大俠,謝謝、謝謝。”不孤子見他朝自己下拜,不由笑道:“我隻是抱著人而已,你謝我做什麼?倒是老王給你出了大力,你可欠了他一個大人情唷。”崔軒亮滿心感激,便率著眾船夫跪下,哽咽道:“先生救命之恩,小人終生難忘,不敢請教先生大名,日後做牛做馬,也要給您回報。”

那王魁把人扶了起來,笑道:“做牛做馬,那就不必了。老頭兒姓王,名魁,少時醫狗醫貓,中年醫人,晚年醫鬼,朋友們曉得我專和閻羅王作對,便贈了個‘鬼醫’的外號給我。”說著又指向那名和尚,笑道:“這位天絕老弟也給你出力不少,你也給他道聲謝吧。”

不孤子笑道:“小兄弟別聽他的,王先生師承九華名門,是天下第一醫術高手,你叔叔遇上了他,算是運氣。”崔軒亮磕頭哭謝,又朝那和尚下拜。那天絕和尚將他扶了起來,輕聲說道:“施主無須多禮。佛門中人,普渡眾生,此為貧僧職責所在,施主何須言謝?”

不孤子哈哈笑著,摟住了天絕僧的肩頭,道:“老王,看看我多有眼光?船上這麼多賓客,我就隻選天絕老弟和咱們同艙,你瞧瞧,這可撿到寶啦。”王魁笑道:“你別誇口,你初見他時,可也沒瞧出他是少林武僧,哪來的眼光可言?”崔風憲喃喃地道:“你們……你們之前不相識麼?”不孤子笑道:“王魁和我是哥倆好,不過這位天絕老弟卻是在劉家港認識的,到了船上才慢慢混熟了。”崔風憲更驚奇了,又道:“劉家港?你們……你們是要上哪兒去啊?”不孤子笑道:“這回魏寬六十大壽,廣邀天下群雄,咱們都是去拜壽的。”

崔軒亮訝道:“你們……你們也是去給魏叔叔拜壽的?”不孤子正要回話,卻聽“宣威艦”上嗩呐高鳴,一名隨扈站在甲板上呼喊:“咱們要開船了,還有人要上來麼?”

先前眾人手忙腳亂,隻在給崔風憲診治,朝廷眾人一一返回艦上,他們也是不知不覺。那“鬼醫”王魁本是船上賓客,聽得召喚,便要起身返回,不孤子卻把他拉住了,道:“老王,留在這兒吧,省得回去受白璧暇的鳥氣。”

王魁遲疑道:“這……這不大好吧……太失禮了。”不孤子呸了一聲,道:“失禮個屁。”說著問天絕和尚:“老弟,你也不回去了吧?”

天絕和尚含笑道:“小僧追隨前輩驥尾,隨遇而安。”那王魁麵色遲疑,還未說話,但聽腳步聲響,那張勇上前來了,說道:“王大夫,您是咱們船上的貴賓,白督師吩咐,要咱們恭請您回去。”

眼見白璧暇站在船頭等候,王魁更顯得為難了,他瞧了瞧不孤道人,又朝那隨扈望了望,低聲道:“不……不了……我還是留在這兒吧。”張勇見說不動他,無法回去交差,自是嘿了一聲,卻聽腳步輕響,那白璧暇居然親自過來了,聽他沉聲道:“王大夫,萬歲爺臨行前特意吩咐我等,千萬不能怠慢您。請您早些上船吧。”那崔軒亮在一旁偷聽他們說話,不覺吃了一驚,萬沒料到那王魁地位如此之高,居然還識得當今九五至尊!那王魁低聲道:“白大人,病人傷勢沉重,隨時有變,我得在這兒看著。”

白璧暇心知如此,自也無法勉強,便道:“如此也好,隻是皇上吩咐您煉製的‘玄黃大正方’,藥材可都齊備了?”王魁支支吾吾,翻開了隨身簿本,喃喃地道:“海葵花囊、海龍蛇膽、苦海毒蠍……差不多都找全了吧……”白璧暇皺眉道:“王大人,這帖藥是伺候皇上吃的,‘差不多’這三個字,請你切莫妄用。”

一旁隨扈登時喝道:“究竟差了哪幾味?快瞧仔細了。”王魁慌道:“是、是,老朽這就查一查……”正翻看簿本間,忽聽不孤子道:“老王,你還少采了一味藥。”王魁愕然道:“什麼?差了哪一味?我怎麼不知道?”不孤子道:“奴才腦。”

王魁驚道:“奴才腦?這……這該上哪兒采啊?”不孤子伸出手來,悄悄朝白璧暇的腦袋指了指,低聲道:“喏,還是熱的。”饒那白璧暇修養過人,聽得此言,卻也不禁嘿嘿兩聲,冷笑了出來,眾隨扈則是咬牙切齒,紛紛戟指大罵:“老狗賊!你罵誰是奴才?”

不孤子笑道:“誰是奴才,我便罵誰,怎麼?這也礙著你們了?”

白璧暇惱羞成怒,想他貴為督師,今日卻是灰頭土臉,不說妻子險些給人打傷,現下又給人連番羞辱,但他不願多做糾纏,當即深深吐納,道:“也罷,王大夫既然不願上船,末將也不敢強留。張勇,你過去問問,看看還有哪位賓客未曾上船?”張勇斜著一雙怒眼,四下提氣狂喊:“還有人要上船麼?咱們要走了!”話聲未畢,忽見艙門打開,跌跌撞撞奔出一名老者,慌道:“等等!等等!你們的船可是去煙島?可否送老朽一程?”

徐爾正總算現身了,看這老頭兒好生機警,大難一過,便又出來露臉了。張勇見此人麵生,料來不是船上的賓客,便也懶得理會,隻喝道:“走了!大家回去了!”眼看眾武官掉頭便走,徐爾正慌忙道:“幾位將軍,老朽姓徐名爾正,辭官前是太常寺少卿,請你們留步啊!”

徐爾正退隱將近二十年,乃是樹倒猢猻散的一類,眾隨扈聽在耳裏,煩在心裏,走得更加快了。徐爾正情急之下,隻得怒喊一聲:“且慢!老夫是徐忠進的叔叔!”鐵頭徐忠進,誅奸又殺佞,此人是當今刑部侍郎,乃是徐爾正的親侄兒。果然大名一出,眾隨扈立時緩下腳步,紛紛朝背後望來。徐爾正見說話管用,趕忙陪笑道:“幾位將軍,老朽有個學生姓劉,己卯年進士,臉上還生了顆大黑痣,不知諸位相識否?”

方今朝廷裏己卯年點進士的,隻有三位姓劉,而其中臉長黑痣的,隻有一位兵部尚書劉正。霎時之間,人人肅立身形,便由白璧暇帶領轉身,齊來參見:“宣威艦四品督師白璧暇,拜見大人。”

“免禮、免禮。”徐爾正擦去滿頭冷汗,道:“白督師,敢問你們那兒還有空鋪麼?可否給老夫安排則個?”“大人,您太客氣了。”白璧暇一臉親切,他握住了徐爾正的手,含笑道:“前太常寺少卿玉趾親臨,‘宣威艦’上下蓬篳生輝,末將必當待以上賓之禮,來,快請上船來吧。”

徐爾正鬆了口氣,忙道:“小茗、小秀,收拾細軟,咱們要換船了。”兩名婢女聽他又要投靠新主,都慌了手腳。忙道:“老爺,您……您不管崔二爺了嗎?”徐爾正歎息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啊,這苦海又是倭寇、又是土匪,兵凶戰危的,咱們這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是先換艘船坐坐吧。”說著轉過頭去,一把拉住白璧暇的手,低聲道:“‘丹青書劍誌,投筆報國心’,白督師,這是您的佳作吧?”

聽得對方記得自己的詩句,白璧暇心下大喜,忙道:“不敢、不敢,正是拙作,有辱大人清聽了。”徐爾正責備道:“什麼辱不辱的?白督師的詩詞帶著英烈俠氣,豪邁慷慨,尤其是那股報國之心,更是躍然紙上。單以文采而論,不知勝過那些翰林進士多少倍……您如此蓋世文章,怎可以老是看不起自己呢?”白璧暇不由感慨萬千,歎道:“大人說笑了,白某一介武夫,豈敢與天下文學才子爭鋒?”

聽得此言,徐爾正又“嘖”了一聲,責罵道:“大人,您又來了!其實您雖隻是舉人出身,可文學造詣之高,卻是當朝罕有其匹,怎能自暴自棄呢?依老夫微見,大人若要再上一層樓,當務之急不在升官,而在養望。”

白璧暇吃了一驚,忙道:“大人的意思是……末將還得再考一次進士了?”徐爾正細聲道:“大人此言差矣,現下您是四品督師,動見觀瞻,您要是考中進士了,人家定會說你徇私舞弊,少不得引人議論;可要不幸落榜了,難免又要引人訕笑,到時人人都在您背後指指點點,說您不知天高地厚,硬來丟醜賣乖,那又是何苦呢……”

白璧暇歎息痛苦,扼腕道:“難、難。”徐爾正忙道:“大人,想要躋身士林,一點不難啊,依老夫之見,其實您這進士考還是不考,乃是細枝末節,真正要緊的是修身養望……方能洗掉武人出身,來……我這兒點您一條路……”徐爾正官場本領非同小可,這段話娓娓道來,當真是引人入勝,處處玄機,直聽得白璧暇欲罷不能,忙轉過頭去,怒喝道:“張勇!李成!還不快給徐大人挑行李去!”說著又緊緊握住徐爾正的手,慌道:“大人,你我一見如故,快請上船來,咱們今夜來個秉燭夜談……”

甲板上腳步紛紛,兩名大人邊走邊寒暄,幾步路走去,已是相見恨晚。對崔軒亮等人已是視而不見。小茗、小秀卻是重情義的人,她倆提著行李,來到崔軒亮麵前,忍淚道:“崔少爺,謝謝你這幾日的款待,我們……我們這就走了,請你多加保重,好好照顧你叔叔。”

一場苦海餘生,崔軒亮經曆了生離死別,如今見得兩名婢女也要離開,忍不住又紅了眼眶,他默然良久,方才低聲道:“謝謝你們與我共度患難,我……我……”

想起此行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相見,崔軒亮內心傷感,淚水竟然撲簌簌落下。那兩名婢女見他如此多情,內心更加不忍了,那小茗歎了口氣,便從懷裏取出手帕,替崔軒亮擦了擦臉,一旁小秀更是淚水潸潸,啜泣出聲。

一曲離歌兩行淚,徐爾正早已登船了,兩名婢女卻還依依不舍。正灑淚間,卻聽一名小孩訝道:“你們怎麼啦?為何哭啊?”眾人回頭一看,背後卻來了一名小道士,約莫十一二歲年紀,背後負著行囊。他見崔軒亮望著自己,便又問道:“這位大哥,我晚上睡哪兒啊?”

崔軒亮微微一奇,道:“你是誰?”那小道士笑道:“我叫做海川子,我師父是不孤子。他說白督師是一條狗,那些軍爺便把咱們轟下船啦。”說話間果然傳來張勇的叫罵聲,一件件行李便從宣威艦上拋下,想來都是不孤子的家當。背後又來了一名小道士,踢倒了他,又踩住了他的屁股,接連踐踏,十分凶狠,兩名婢女滿心驚奇,崔軒亮也是一臉愕然,道:“你……你又是誰了?”

那小道士儼然道:“貧道便是點蒼行三的玉川子,人稱‘飛劍奪紅’便是我。貧道三歲打猛虎,五歲斬蛟龍,七歲上貴州遵義,力戰百名兒童,掄過嬰兒武賽大頭牌,我師父可曾和你提過我的事跡麼?”

眼看這小孩兒老氣橫秋,宛然便是西南一霸,崔軒亮張大了嘴,還未說話,卻又見一腳飛出,將那孩童踢倒了,隻聽得怒吼連連:“放屁!嬰兒武賽大頭牌是行二的天川子,什麼時候改名字了?你這蒙吃蒙喝的騙子!”又來了一個小道士,卻是叫做天川子,他氣力極大,壓住了師弟一陣亂打,那玉川子哭道:“赤川子!快來救命啊!天川子又欺侮我了!”崔軒亮訝道:“天川、海川、赤川……你們……你們到底有多少人?”

話聲未畢,不知從哪兒竄來了一群孩童,人人排列成行,齊聲報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咱們就是大名鼎鼎的點蒼小七雄!”

甲板上滿是孩童,有的奔跑追逐,有的嬉戲玩鬧,還有相互毆打的。猛然間猛獸咆哮,河東獅吼,小獅子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就地一聲怪吼,直嚇得點蒼小七雄跳了起來,齊聲驚喊:“這是什麼怪物?可是狗麼?”、“這不是狗,你沒看它長了貓眼?這是貓。”、“哪來這麼大的貓?這是虎。”、“虎頭上有王字,它可沒王。”

七名小道士議論紛紛,圍著小獅子,隻在臆測怪獸的身份。兩名婢女忍俊不禁,便與崔軒亮一同放聲大笑。正要同小孩兒玩耍,卻聽遠處傳來張勇的喊聲:“兩位姑娘!你們到底走不走啊?徐大人在催你們了。”

兩名婢女啊了一聲,這才想起自己該離開了,離情依依間,內心實在難舍難分,正泫然欲泣間,卻聽赤川子訝道:“兩位姊姊,你們怎麼哭了?你們是要去哪兒啊?”

小茗、小秀低聲道:“我們是要去煙……”話還在口,心下一醒,這才想起崔軒亮與她倆一般,俱是朝煙島而去。這番離情淚水,卻都是白流了。

兩名婢女俏臉一紅,互望一眼,船上隨扈耐不住煩,便隻站在宣威艦上,提聲大喊:“姑娘!快了!最後一次叫你倆!”催促頻仍,兩名婢女自知拖延不得,隻得提起了行李,便朝宣威艦直奔而去。

崔軒亮還有兩行淚,遙寄海西頭,眼看兩名婢女走得快,不覺內心苦悶,仰頭看去,忽見宣威艦上站了一人,正自眺望天際。看那人年約二十一二,身穿白衣,麵貌俊雅,卻是峨眉少俠白雲天。

宣威艦是大船,遠比民間商船來得高,兩人一在上、一在下,崔軒亮呆呆仰望白雲天,隻見他瞥眼過來,二人目光相遇,那白雲天神色怫然,想是不高興看到自己,隻見他轉過身去,一個不巧,竟然碰上了小茗、小秀,便把她倆撞倒了。啊地一聲嬌呼,兩名婢女仰天摔下,崔軒亮大驚失色,正想狂奔過去救人,但人家白雲天何等功力,袍袖一拂,便已卷住兩名少女纖腰,將她們救了起來。雙姝臉紅過耳,屈膝斂衽,便向公子爺答謝,白雲天則不改倨傲神氣,揮了揮雲袖,轉身便行。

眼看雙姝望著白雲天的背影,崔軒亮心頭大震,仿佛給尖刀戳中,已是痛入骨髓。完了……白雲天俊美瀟灑,武功高強,爹爹又是當朝新貴,勝過自己千萬倍,小茗、小秀這番撞見了他,定要墜入情網了。

崔軒亮癡癡遙望宣威艦,好似遠遠聽到了小茗、小秀的笑聲,想是給白雲天逗地咯咯嬌笑。崔軒亮內心苦悶,仿佛給戳了百來刀,千瘡百孔,搖搖欲墜,一旁赤川子見了,不覺訝道:“大哥哥,你又怎麼了?可是肚子痛麼?”崔軒亮失魂落魄,喃喃地道:“對……我的肚子好痛……”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崔軒亮越想越苦,正要低頭啜泣,猛聽身邊傳來呼喊:“少爺,少爺……”崔軒亮身子給人拉著,正魂不守舍間,猛然間腦袋一疼,竟給人狠狠拍了一記,聽得一人狂吼道:“少爺!咱們是否該啟程啦?”崔軒亮啊了一聲,急急掉頭過來,這才見到了老陳,他一臉茫然,道:“啟程?啟程去哪啊?”老陳大聲道:“去煙島啊!你不去求親啦?”崔軒亮這才想起煙島還有個大美女魏思妍,正等著自己過去熱烈追求,想起“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道理,霎時精神大振,忙道:“對對對,該去煙島了,咱們快開船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