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愣了愣,道:“你……你認得我家督師?”
崔中久微笑道:“久聞白璧暇白督師出身峨眉,一身劍法出神入化,一手文章更是名動公卿,號稱‘書劍雙絕’,在下久在異邦,卻也仰慕得緊,不知今日是否有緣拜見?”崔中久長年在官場打滾,深暗人情三昧,果然此言一出,背後便響起了腳步聲,隻見那“白督師”親自上前,捋須微笑:“這位是‘百濟國手’崔中久崔大俠吧?”
那崔中久聽得對方認得自己,心下自也歡喜,忙欠身施禮,說道:“不敢、不敢,白督師之前,誰敢自稱什麼大俠?隻是我等雖遠在朝鮮,也知‘靖海督師’白璧暇文武雙全,文是省城解元,武是京城狀元,今日一見,果是神采飛揚,‘書劍雙絕’之號,絕非虛傳。”白璧暇心下得意,臉上卻不好太過快意,便道:“崔大俠客氣了。適才犬子舉止莽撞,若有什麼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崔中久驚道:“原來那位少俠是您的公子?難怪動起手來淩厲無比,咱們要是少練了幾年功夫,恐怕就見不到大人了。”
崔中久甚是機敏,官場功力不知勝過申玉柏多少倍,幾句話說去,白璧暇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道:“崔大俠說笑了。我這兒子藝成不久,初生之犢,就是莽撞急躁,適才若非崔大俠手下留情,他哪裏還有命在?”他說得興起,便揮了揮手,道:“雲天,過來。”
話未落音,腳邊立時趴來了一人,隻聽他悲聲啜泣,道:“大人……小民的叔叔給他們殺了,大人……你得給小民主持公道……大人……”
崔軒亮又來了,他在一旁偷聽他們說話,眼見雙方相談甚歡,一副他鄉遇故知的模樣,生怕他們化敵為友,便又跪了過來,大放悲聲。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見得這孩子老是哭,不由也有些心煩。便皺了皺眉,道:“你別跪在這兒,起來說話。”那崔軒亮其實隻是個孩子,一輩子在叔叔嗬護下長大,哪裏見過什麼大場麵?隻哭哭啼啼地站起,不住伸手拭淚,模樣極為可憐。
這“宣威艦”上不隻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賈賓客,聽說出了事情,便都擠上了巨艦船舷,自在那兒觀看。眾目睽睽之下,崔軒亮又是泣不成聲,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崔軒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軒亮……”
白璧暇點了點頭,道:“適才咱們見到的號炮,可是你放的?”崔軒亮哭道:“是……那枚炮是小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麼會有三寶公的號炮?可是偷來的?”崔軒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號炮是三寶公留給我叔叔的。”張勇嗤地一聲,道:“胡說,三寶公何許人物,怎會和一個跑船的來往?你可別胡吹大氣。”崔軒亮垂淚道:“我叔叔真的認識三寶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隻是皇上死了以後,他說朝廷小人當道,這官不做也罷,便自己買船出海……”
張勇怒道:“大膽刁民!什麼叫小人當道?皇上又是什麼時候死了?你口無忌憚,可是想造反麼?”崔軒亮嚇地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大哭討饒。白璧暇拉住了下屬,道:“行了。這孩子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樂帝。”他沉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說令叔是三寶公麾下的舊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稱呼?”
崔軒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樣,也都姓崔……”張勇皺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難道還姓龜麼?”眾隨扈聽到耳裏,忍不住都笑了出來。白璧暇見這孩子人高馬大,說起話來卻甚為幼稚,想來沒什麼家教。不由歎息一聲,又道:“小兄弟,你叔叔昔日在軍中的職務是什麼?你知道麼?”
崔軒亮哭著搖頭,卻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陳忙跪了過來,垂淚道:“大人,咱們家二爺姓崔,雙名風憲,他過去是三寶公的同知指揮,下轄中軍左營六艦,咱們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昔日三寶公的艦隊龐大,全隊出航時以“貴”字列隊,分中軍五營、前軍左哨五營、前軍右哨五營,另有馬船、糧船、水船押陣在後,寶船巨艦六十二艘,小船不計其數。這崔風憲當年坐鎮中軍左營,手掌六艦,可說是威風凜凜。
人情年來薄如水,事隔久遠,永樂老將雕零殆盡,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總之沉吟半晌,推稱不知:“這人真是沒聽過,他退下來多久了?”眾船夫大哭道:“大人,您別小看我家二爺啊!他是永樂老將,十歲追隨太祖,打過蒙古,下過西洋,為天下漢人立過大功勞,他當年出海的時候,您恐怕還隻是個小娃娃啊!”
這話確實沒錯,崔風憲今年六十有四,當年遠渡重洋之時,還隻三十出頭,算來當時白璧暇不過十三四歲,少不更事的年紀,哪知什麼東洋西洋?
眾船夫沒讀過什麼書,說起話來難免犯衝,那白璧暇吃了他們一頓排頭,心下自也不快。那張勇走了過來,附耳道:“大人,現下該怎麼辦?可要放這些朝鮮人離開?”白璧暇轉到了一旁,低聲道:“朝鮮與我中華素為友邦,本就不該大動幹戈。咱們若要隨意扣押他們,定會引發軒然大波。”張勇低聲道:“如此說來,大人是要放他們走了?”白璧暇淡淡地道:“不然你要怎地?真要把人家扣下來麼?”
張勇疊聲稱是,朝崔軒亮瞧了一眼,附耳又問:“苦主那兒怎麼辦?”白璧暇道:“此事說來雙方都有過錯,以致生出不幸。一會兒你把那盒金條要來,盡數留給那孩子,當作撫恤便是。他收了錢之後,自也好說話許多。”
張勇微笑道:“大人英明,這些百姓見錢眼開,給他們點錢,什麼話都沒了。”正要轉身過去辦理,卻又給拉住了,那白璧暇從懷中取出一張名帖,囑咐道:“記得把我的名帖交給那姓申的,讓他呈給朝鮮國王,務必讓他曉得這人情是誰做的。”
張勇微笑道:“大人放心,屬下懂得。”他找來了申玉柏,交頭接耳一陣,便又取過了木盒,走到了崔軒亮麵前,道:“小兄弟,你叔叔窩藏倭寇,有錯在先,逼得人家動了手,這才生出意外。看,我給你說幹了嘴,總算討了些便宜回來。你快收下這些金子吧,別再鬧了。”
崔軒亮呆住了,萬沒料到事情竟會如此演變,他喃喃說道:“那……那我叔叔呢?你們不管了麼?”張勇淡然道:“人死不能複生,何況你叔叔自己有錯在先,怨得了誰?”他懶得再說,轉身便走。
崔軒亮呆呆地看著地下的金子,淚水撲簌簌滾下,他怎也料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盼來的本國援軍,竟是這樣待他。眼見白璧暇掉頭而去,他忽然撲了過去,死抱著人家的腿,大哭道:“大人!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我隻要您主持公道啊!”
白璧暇眉頭緊皺,想他是學武之人,隻消輕輕一抬腿,便能將這少年遠遠踢出去,抑或一聲令下,便能有隨扈來拉,可他卻還是給死拖住了。
白璧暇遲遲不動,已給纏住了。兩旁隨扈欲待上前,可督師並無號令,誰也不敢妄自上前,眼看崔軒亮哭得慘,一名中年美婦便走了出來,蹲地安撫:“這位小弟,我丈夫其實是為你好,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便算殺了這些朝鮮武官,你叔叔也活不回來了。來,你要是嫌錢少,我這兒還有一些。”她可憐這小孩,便拿出了幾張銀票,正要送將出去,冷不防崔軒亮淒厲尖叫,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婦,大哭道:“走開!誰要你的臭錢了!走開!走開!”
那美婦毫無武功,啊的一聲,身子向後便倒,那白雲天急忙上前扶住,怒道:“小子!我娘是好心幫你,你可別太不識好歹了!”崔軒亮不去理他,隻是抱著白璧暇的腿,哭道:“大人!您不能走,您要主持公道啊!大人、大人!”眼看這小孩死纏爛打,硬是不放白璧暇走,都說父子連心,那白雲天再也按捺不住,大聲道:“臭小子!冤有頭、債有主!你想報仇,不會自己去麼?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殺的,為何纏著他?”這話倒提醒崔軒亮了。他張大了嘴,急急轉頭,隻見朝鮮戰船再次靠近而來,眾武官紛紛轉身,隨時都能上船離開。他啊地一聲大叫,便從叔叔腰間抽出匕首,淒厲哭叫:“我不要你們了!我自己報仇!我自己報仇!”
這招“移禍江東”甚是管用,眼見崔軒亮如瘋似狂,一路殺將過來,朝鮮眾武官莫不叫苦連天,都曉得這小孩一旦纏上身來,誰也走脫不了。可要說把他打死打傷,卻又天理難容,那崔中久喝道:“小兄弟!你別過來了,否則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崔軒亮大哭道:“你們打死我吧!讓我去見我叔叔!叔叔!叔叔!”眾船夫怕他過去送死,有的拉、有的扯,卻都攔不下。眼看上上下下亂成一團,那兩名婢女趕忙奔到了內艙,拚命拍打艙門,哭喊道:“老爺!老爺!你快出來勸勸崔少爺啊,他叔叔給人殺死了!”
兩名婢女喊得聲嘶力竭,門內卻是毫無動靜,卻不知徐爾正是年老耳背,還是嚇死在裏頭了,就是默不作聲。
四下亂糟糟的,眼看崔軒亮衝將過來,崔中久煩不勝煩,皺眉道:“小弟,你可別怨我了。”握緊刀柄,嗡地一聲,刀鋒已然出鞘,便朝崔軒亮的左腳削去,把這孩子的腳筋給削斷後,自也不能造次了。
崔軒亮本是名門弟子,可一來心神激蕩,二來臨敵經驗淺薄,三來“百濟國手”本就功力非常,武功絕不在“高麗名士”之下,這一刀斬出,少年人難以閃避,左腳是殘定了。鏗地一聲大響,甲板上閃過一道七彩幻光,一物橫空飛來,逼得崔中久向後一仰,手上刀鋒便斬了個空,崔軒亮手持匕首哭喊,正要過去亂刺亂戳,卻給人一把抱住了。
“別拉著我!別拉著我!”他手持匕首,猶在大哭大叫。卻聽背後傳來蒼老嗓音,勸道:“孩子,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現下賊人勢大,等你有朝一日發憤圖強,把武功練好了,老道一定陪你找回這個場子。”崔軒亮哭叫道:“你是誰?”
全場都回過頭來了,隻見甲板上站著一名老道士,麵色紅潤,留著長長的花白胡子,看他把手一舉,帶得鐵鏈嘩啦啦地大響。一陣七彩幻光閃過,一物飛回了他的背後,卻是一柄煉劍。聽他淡然道:“老道點蒼不孤。”
聽得點蒼掌門來了,眾人都是微微一凜。要知方今武林雖大,論到劍法一項,卻以武當最純、峨眉最強、點蒼則是最奇。點蒼山中多藏寶劍,劍招搭配神兵,缺一不可。尤其是門中練有一樣絕技,稱作“雲門飛劍”,整整失傳了三代,直至這位“不孤子”接下掌門之位後,方在他手中重現人間。
方今點蒼一脈雖隻寥寥數人,卻是個個身負絕藝。崔中久不動聲色,隻管按住了刀柄,盯住不孤子,神態戒備。那不孤老道卻也無意動手,隻把崔軒亮帶開幾步。柔聲道:“崔小弟,你家是不是祖籍安徽,有一套功夫叫做‘八方五雷掌’,對麼?”崔軒亮大哭道:“對!我爹爹就是崔風訓!‘崔無敵’崔風訓!‘廣成公’崔風訓!你認得他麼?你認得他麼?”
崔風訓名氣極大,不知勝過胞弟多少倍。聽得“崔無敵”的名頭,白璧暇登時“啊”了一聲,才知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竟是當年永樂帝座下八虎之後,倒真是小覷他了。隻聽不孤子歎道:“崔廣成、魏友逢,皆是永樂帝座下名將,二人一內一外,並稱‘龍帥虎將’,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隻有那幫乳臭未幹的後生小輩,方才有眼不識泰山。”
此時白璧暇回身上船,聽得這幾句譏諷,眉頭不由微微一皺,腳步便緩了下來。一旁張勇冷冷地道:“不孤道長,你嘴裏不幹不淨地說些什麼?”
不孤子不去理他,隻拉住了崔軒亮的手,輕聲道:“孩子,你是功臣之後,虎將之子,如今國家不能保護你,朝廷裏又是君驕臣諂,人人隻知升官發財,貪圖己利,盡是些卑鄙小人。你越是處境孤單,越要學會忍耐,千萬不要讓你叔叔白白送命,知道嗎?”
這番話說得難聽之至,非但把滿場文武編排上了,連皇帝威名也有損及。是可忍、孰不可忍,眾隨扈全都麵露怒容。那白雲天按捺不住,怒喝道:“不孤老道!我爹爹敬你虛長幾歲,這幾日才待以上賓之禮,讓你坐我家的船、吃我家的飯,你可別太忘恩負義了!”不孤子皺眉道:“你家的船?怎麼,這船上不懸紅旗,改懸白旗啦?”說著作勢眺望,左顧右盼。
方今皇帝姓朱,不孤子口中的“紅”字,意即在此。那白雲天說不過他,氣得俊臉發白,那中年美婦拉住了兒子,低聲道:“算了,別和他計較。”不孤子笑道:“還是白夫人大方啊。禦前共春宵,老公不折腰。白少俠,等你娘日後給你添個親王弟弟,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飛黃騰達了,恭喜、恭喜、恭喜!哈哈哈哈!”
聽得此言,那白夫人氣得俏臉發白,白璧暇、白雲天父子倆則是渾身發抖,目現殺機。眾人聽不孤子說得興高采烈,卻多半茫然不解,一不知白夫人一個官家夫人,怎能憑空生個親王兒子,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齒,心裏在氣些什麼。
眼看父子倆怒發衝冠,隨時都會翻臉動手,不孤子卻也不怕,隻笑道:“小兄弟,咱們並肩作戰。小的給你,大的給我。”
崔軒亮對白家父子本有好感,可連著幾番事情鬧下來,卻不免痛恨之至。聽得不孤老道吩咐,那是正中下懷了,他大喊一聲,擺開了拳腳架式,正要過去搦戰,忽然間腳踝給人輕輕一觸,卻有一隻手放了上來。
崔軒亮張大了嘴,呆呆地向下望,隻見叔叔的手擱在自己的腳踝上,口鼻流血,瞳孔放大,眼中卻滲出了淚水。崔軒亮如中雷擊,霎時撲倒在地,大哭道:“叔叔!你還活著麼?叔叔?”
眼見崔風憲動了一下,宛如僵屍作祟。白璧暇、白雲天,乃至於朝鮮眾武官,全都吃了一驚,眼見崔風憲好似還有氣,不孤子便也不急著打架了,隻扯開大嗓門,喊道:“鬼醫王魁!你***快過來救人啊!”
情勢十萬火急,宣威艦上腳步聲大響,聽得幾名孩童喊道:“王世伯!王世伯!我師父在喊你了,你快出來啊!”
四下呼喊聲一片,人人都在尋找那個“鬼醫”。不多時,便見宣威艦上走下了一名糟老頭兒,看他左手提著竹籠,右手拿著酒葫蘆,打著哈欠道:“睡個午覺,也是不得清靜。不孤老頭,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鬼吼鬼叫的。”
不孤子罵道:“你還拖拖拉拉的,一會兒人都成了僵屍,看你怎麼救?”那糟老頭兒笑訝道:“僵屍?這可稀奇了,倒是可以試試。”這老頭兒睡眼惺忪,外號又是什麼“鬼醫”,想來本事古怪,說不定專把活人醫成死鬼。他來到崔風憲身旁,先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後捏了捏他的筋骨,當即道:“他流血太多,心老早不跳了。”
崔軒亮大哭道:“你胡說!他方才還握住我的腳!”
王魁搖頭道:“凡人死後,筋肉轉緊,往往手足會動上一動,作不得準的。”崔軒亮大哭道:“你胡說!你胡說!你這個庸醫,你走開!我不要你了!”前朝老將早已斷氣了,他雙目茫睜,身體僵直,原來方才那一動,隻是人死後的抽搐而已。眼看崔軒亮抱住叔叔的屍身,伏地大哭,那王魁不由歎了口氣,道:“罷了、罷了,反正新采了幾味藥,剛巧試試藥力。”說著打開了一隻竹籠,用竹夾取起一物,便朝崔風憲心口放去。崔軒亮愕然道:“龍蝦?你……你要做什麼?”
王魁笑道:“小兄弟,你可瞧清楚,這玩意兒能不能吃?”
崔軒亮凝目去看,隻見那物生了巨螯,色呈黑紅,體型約比龍蝦大了一倍,猛見它後尾上揚,隱隱帶著毒針,不由心下大驚:“這……這是毒蠍!”正要用手驅趕,那“鬼醫”卻攔住了他,說道:“別碰它,這是苦海毒蠍,天性凶惡,一針畢命,千萬別碰它。”崔軒亮急道:“那……那你還讓它螯我叔叔?”正要設法阻攔,卻給不孤子拉住了,聽他道:“放心,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連鬼也能醫,你放心讓他診治,不必擔憂。”
尋常毒蠍體形不大,至多兩三寸長,那“鬼醫”手中的蠍子卻甚巨大,足有一尺長寬,模樣甚為可怖。隻見那毒蠍爬到崔風憲的心口,慢慢螯下了一針,崔軒亮大驚失色,他不顧一切,正要上前搶救,那王魁卻道:“攔住這孩子。”隻見王魁夾起了毒蠍,小心放回了竹籠,然後在崔風憲的心口壓了幾壓,猛聽“咳”地一聲,那崔風憲身子一動,竟爾吐出了一口血沫,隨即麵色泛黑,手腳劇烈抖動,傷口處竟又滲出血來了。不孤子大喜道:“行了,他的心能跳了。”王魁道:“壓著他的手腳,我得給他活血。”眼看死人複活,全場都愣了,朝鮮武官、中原隨扈全都停下腳來,佇足遠觀。那柳聚永也是雙眉一軒,便也轉過身來,遠遠望著崔風憲,臉上帶著幾分關切。
此行雙方並無仇怨,說來一切爭執凶殺,都是為了那個東瀛人,倘使崔風憲能救回一命,那是皆大歡喜了。此時此刻,連那“目重公子”也停下腳來,隻見他招來了崔中久,似在詢問那“鬼醫”王魁的來曆。
場麵亂糟糟的,人人都是目不轉睛,忽聽“嘿”地一聲,一名朝鮮武官摔倒在地,猛見一人翻身跳起,拔腿直奔,正是那東瀛人脫逃了。
這東瀛人機警多智,原來早已悠悠醒轉,隻在伺機而動。好容易崔風憲死而複生,不免讓朝鮮眾人分心旁騖,當此千載難逢的良機,他便趁勢兔脫,崔中久、柳聚永等人雖已猿臂暴長,卻都晚了一步。這東瀛人好生厲害,看他起身狂奔,一不朝艙下去鑽,二不往大海跳去,而是向著中國武官那廂奔去,似要竄上“宣威艦”去,心思可說極其敏銳。
眼見那東瀛人朝己方奔來,背後朝鮮武官則是大呼小叫,奮起直追,人人均是神情慌張。白雲天吃了一驚,忙道:“爹,我們要幫哪一邊?”白璧暇攔住了兒子,不許他輕舉妄動,隨即低聲傳令:“張勇、李成,吩咐弟兄們向後退,放他過來。”白璧暇何其老練,一見這批朝鮮人神色驚惶,便知這東瀛人身份非同小可,一見他要自投羅網,自然要借力使力、暗渡陳倉,等他落在自己掌中,那是奇貨可居了。
眼見中國武官向後退開,明擺了放出一條生路,那“目重公子”看在眼裏,如何不勃然大怒?他喝地一聲,身法如電,轉眼間後發先至,竟已追到那東瀛人背後,隨即提起了一口氣,向前劈出一掌。
掌風無聲無息,掌心卻藏了一道白光,這是“花郎新羅掌”的最上品:無相無形掌。“目重公子”心意已決,若抓不回這名東瀛人,便不會留他的活口。白雲天慌道:“爹,要死人了,這可怎麼辦?”白璧暇目光如炬,稍稍看過那東瀛人的身法,便知他身懷武功,當即道:“先別動,等他過來。”一邊慢慢凝功在掌,隻等那東瀛人奔進己方人群,他便有借口搶人了。
此時生死已在一瞬間,隻見中國武官虎視眈眈,那“目重公子”卻是殺機已動,前有狼、後有虎,那東瀛人無論落入哪一方手中,都會給扣押起來,過著永不見天日的日子。他目光一瞥,忽見那中年美婦站在身旁不遠,霎時應變奇快,一個右手暴長,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將她扯到了背後,便朝“目重公子”推去,竟是拿她做了擋箭牌。此舉大出意料之外,白璧暇、白雲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頓時駭然道:“你幹什麼?”
眼看中年美婦成了他的護身符,那“目重公子”卻無收手之意,自知這東瀛人狡猾厲害,今番若要撤手,日後怎還抓他得住?他深深吸了口氣,掌中反而加力擊打。那白璧暇見勢頭不好,隻得大喝一聲:“朋友!手下留情!”
“娘!”白雲天狂喊一聲,飛身救母。白璧暇右手淩空一探,“白眉劍”嗡地一聲,便從兒子腰間離鞘飛出,霎時劍鋒展開,光彩奪目,他不待文縐縐地上前邀鬥,手指一沾劍柄,便已飛身跳起。那白雲天則是使出了一招“蜻蜓點水”,俯身飛掠,便要將娘親抱開。白家父子同心協力,一個撲前搶救,一個提劍斬殺,均是對症下藥之舉,豈料“目重公子”掌力絲毫不緩,來勢遠比自己為快。白璧暇見自己離對方足達八尺遠近,那“目重公子”卻離自己妻子四尺不到,情急之下,隻能大喊道:“不孤道長!請你相助!”
“嗖”地一響,那不孤道長見得同胞遇險,二話不說,把背一彎,背後長劍激射而出,便朝那“目重公子”喉頭飛去。這劍來勢奇快,後發先至,轉眼便飛到喉前三寸,“目重公子”若不回手自救,便等於是自殺。
點蒼高手橫空飛劍,靖海督師近身來襲,連那白雲天也運起了畢生功力,直朝娘親撲去。兩大高手聯手出招,那白雲天雖然稍弱,功力卻也不可小覷。隻是三人雖說絕學出盡,卻沒人有把握救下那名中年美婦。
“無相無形掌”,新羅掌法第一絕學,威力豈同小可?眼看“目重公子”的重掌即將襲來,那美婦卻隻呆呆傻傻,渾不知發生了何事,說時遲、那時快,忽聽遠處有人吐氣揚聲,砰地一聲巨響,整艘大船劇烈晃蕩,但見甲板向左傾斜,那美婦站立不穩,立時撲跌在地。
“嗖”地勁風刮過,“目重公子”的掌風已從那美婦頭頂撲過,卻打了個空。又聽“鏘”、“鏘”兩聲巨響,白璧暇、不孤子二人的兵器攻來,那“目重公子”把背後石棺一轉,頓時火花飛散、石屑紛飛,不孤子的“九霄劍”、白璧暇的“白眉劍”,俱都撞上了那座石棺。
一片混亂中,白雲天總算飛身而來,他抱住了娘親,母子倆滾在甲板上,摔作了一團。大船搖晃不休,船上武功稍弱的,莫不摔倒在地,人人驚魂甫定,都不知發生了何事。“撲通”一聲,船舷旁似有人掉入了大海,眾船夫探頭來看,隻見那東瀛人潛入了大海,隨即消失無蹤。
東瀛人逃了,靠著中國諸大高手合力攔阻“目重公子”,終於還是讓他成功脫逃。
“哦哦哦哦哦哦!”那“目重公子”怒之極矣,陡地雙手握拳,仰天狂叫,威勢懾人之至,背後石棺上下震動,竟爾喀喀作響。棺板上的封條給這股力道一激,驀地“噝”、“噝”連聲,已盡數崩開。
此時吼聲不絕於耳,石棺更是轟然作響,棺縫旁已飄出了一股黑氣,不知那裏頭藏了什麼東西,似要闖出來了。當此異狀,滿船上下莫不駭然變色,人人都在向後急退。卻在此時,一隻手掌伸了過來,將棺板壓住。聽那人淡然道:“施主,住手。”“目重公子”吐氣揚聲,手刀直劈而下,勁風狂烈,銳不可當,卻見一人腳下微轉,踏出了半圓,讓過這驚天動地的一劈,但仍牢牢按住石棺蓋板,竟不讓“目重公子”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