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榮之介!”眼見那東瀛人現身出來,崔中久已是驚怒交迸,聽得刷刷連聲,朝鮮眾高手全數掣刀在手,人人緊盯那名東瀛人,如臨大敵。
那東瀛人浸在海中已久,壓根兒不見氣力。隻是全場朝鮮武官仍不敢掉以輕心,那“目重公子”則是泛起了冷笑,神色帶著殺意。
甲板上高手環伺,嚴陣以待。那東瀛人卻顯得極為鎮定,他左顧右盼,忽見崔軒亮眼眶濕紅,似有什麼傷心事,當下順著他的目光去看,便見到甲板上躺了一名男子,渾身浴血,身旁圍著幾十名船夫,人人都在低聲啜泣。那東瀛人輕輕“啊”了一聲,想來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申玉柏冷冷說道:“榮之介,這人為了窩藏你,不惜與我方比武,以致不幸身死。你快快投降吧,別再做困獸之鬥,以免殃及無辜。”
那東瀛人不知是聽不懂漢話,還是刻意置之不理,隻管走到崔風憲的屍身旁,慢慢跪了下來。崔中久使了個眼色,當下提起了百濟刀,率先走上一步。一旁柳聚永也是手按劍柄,轉到敵方背後。在這兩名高手的帶領下,其餘武官也緩緩向前,縮小了包圍圈子。
一片寂靜中,那東瀛人握住了崔風憲的手,喃喃地說了幾句話。眾船夫奮力朝他身上去推,大哭道:“走開!二爺要是沒救你,那也不會死在這兒!走開!走開!別纏著他了!”那東瀛人毫無氣力,給眾人伸手一推,便已跌坐在地。眼看機不可失,崔中久把手一揮,三名武官同時閃電般探手出來,便朝那人頸、肩、腕各處要--害抓去,那東瀛人好似神智全失,茫茫然不知防禦,眾武官心下大喜,堪堪得手之際,猛見那東瀛人手臂暴長,竟從崔風憲的腰間抽出了匕首,便朝眾武官削去。
匕首畫了半圓,精光所過之處,三名武官的喉嚨都要給他割斷。看這招來勢奇快,足見算計之精、拿捏之準,一旁申玉柏、崔中久、柳聚永等人猝不及防,雖說站得極近,卻都無法救援。眼看三名同伴便要死在當場,忽見黑影閃動,一名男子從天而降,硬生生地踩住那東瀛人的手,逼得他放開了匕首。“目重公子”來了,他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議,刹那間便鎮住了場麵,隻見他左腳微踢,那匕首受力飛出,不偏不倚插回崔風憲的腰間。隨即探出右掌,叉住那東瀛人的喉嚨,將他高高舉了起來。
尋常人喉頭受製,定然痛苦掙紮,那東瀛人卻是動也不動,隻管向崔軒亮瞧去,嘴角勉強擠出了笑,似在向他道謝,又似向他辭行,那“目重公子”手指漸漸縮緊,慢慢地,那東瀛人張開了嘴,舌頭外吐,臉上卻依舊掛著那副笑容。崔軒亮呆呆看著那人,驀然間,心中一酸,好似見到了叔叔臨死前的場景,他忽然奔了過去,運起了掌力,便朝“目重公子”身上擊去,哭叫道:“放開他!放開他!”
砰的一聲,一招“雷霆起例”擊出,竟重重擊在“目重公子”的身上,聽來宛如雷鳴打鼓,煞是驚人。崔軒亮大哭大叫,正要擊出第二掌,“目重公子”已探出左手,閃電般扣住了崔軒亮的手腕,隨即肅然轉身,冷冷望向麵前的少年。“目重公子”很高大,便像一座巨人,本來崔軒亮身長八尺有餘,並不比這人矮多少,然而此時雙方對麵站立,崔軒亮卻似成了個稚童。在對方的逼視下,他的膝蓋微微發抖,想要說話,沒了力氣,想要動手,沒了勇氣,最後他隻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眼眶慢慢轉為濕紅,開始抽噎啜泣。
“目重公子”咧嘴而笑,把右手一鬆,那東瀛人便如爛泥般倒下,渾不知是死是活。他凝視著崔軒亮,朝他的俊臉拍了拍,隨即邁開腳步,便從少年郎身邊擦肩而過。眼看朝鮮眾人一個個從麵前經過,崔軒亮卻隻能垂著俊臉,細聲抽噎,竟連說話的膽子也沒了。眼見崔中久來到身邊,衝自己嘿嘿一笑,崔軒亮終於放聲哭了出來,隻見他轉身奔向了甲板,翻開了一隻鐵箱,隻在裏麵亂翻亂找,好似失心瘋了一般。
眼看崔軒亮如此怯懦,眾船夫都是暗暗垂淚,忖度二爺的仇是報不了的。朝鮮眾武官曉得這批人不成氣候,便架起了那名東瀛人,正要朝座船而去,猛聽“咻”地一聲響,崔軒亮手中散發火光,似有什麼東西飛上了天。
全場盡皆仰首起來,隻見霧裏有道火光,越飛越高,越飛越快,堪堪去到天頂之上,猛聽轟隆一聲巨響,天頂蒼穹散出了一片金光。
煙火炸開了,在這霧茫茫的苦海之中,發出了萬丈光芒,將大海染成了金黃之色。眾人大吃一驚,這才見到一名少年拿著一麵布旗,正朝桅杆上爬去。隻見他攀到了杆頂處,放聲哭喊:“來人啊!誰來救救我們啊!快來人啊!”布旗迎風飛舞,旗上所繡正是“日月”二字。崔軒亮淒厲哭叫,拚命揮舞著日月旗,高聲向普天下的漢人同胞求救。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見得王纛當空招展,一眾船夫忍不住淚如雨下。苦海茫茫,回頭是岸,如今三寶公早已謝世了,永樂大帝也已不在了,當此衰微之世,天下漢人分崩離析、自暴自棄,鄙夷同胞尚且來不及,誰還有空來解救他們?
眼看崔軒亮異想天開,放聲呼救,朝鮮武官都忍不住啞然失笑,自知方圓百裏內並無一艘船,便朝己方座船走回。堪堪踏上了行板,猛聽“咻”的一聲,霧氣裏騰起了一道火光,隨即傳來“轟”地一聲爆響。
天空變色了,慢慢被染成一片血紅,霧色中望去,竟是如此璀璨壯觀。
眾船夫全傻了,隻因這道煙火便是三寶公艦隊的“紅火星”,當年西洋寶船前哨左翼的號炮,如今事隔多年,居然有人將之放上了天,這是怎麼回事呢?一片愕然間,忽見崔軒亮遙指遠方,淒厲哭叫:“看!看!三寶公來了!三寶公來了!三寶公來救叔叔了!”
中原海上第一英雄,古來莫過三寶公,聲望之高,說來便如海神一般。聽得“三寶公”之名,眾船夫如中雷擊,一個個奔到了船舷旁,全都放聲哭叫起來:“三寶公!三寶公!”一片哭喊叫嚷之中,忽聽海麵傳來操槳聲,遠方霧氣隱動,真個有船來了。
朝鮮眾人心下一凜,全都駐足下來,隻見濃霧中飄揚一麵旗幟,上書“宣威”二字。十七年前三寶公最後一趟出海,前哨左翼艦隊共有十五艦,為首帥字艦正是“宣威”,朝鮮武官麵麵相覷,心裏都有些忌憚,不知是否真有中原的船艦在此航行。那“目重公子”則是定力過人,眼見情勢有變,反而不急於離開,隻雙手抱胸,凝視著遠方。水聲嘩嘩,遠處真有劃槳聲傳來,隻見那麵旗幟益發接近,慢慢破開霧氣,駛出了一艘竹筏,其上站了一人,身穿蓑衣,頭戴鬥笠,手上還拿了一麵大旗,上書“宣威”二字。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朝鮮武官實在忍俊不禁,全都放聲笑了起來,眾船夫則都呆傻了——看先前號炮放得震天高,似有大軍到來,誰知雷聲大、雨點小,原來是這麼一葉孤舟,豈不惹人捧腹發噱?
一片笑聲中,那竹筏已從兩艘大船的縫隙中駛來,隻聽得竹筏上傳來呼喊:“船上的朋友,方才那號炮可是你們放的麼?”
聽得竹筏上有人問話,老陳、老林都想來答,奈何朝鮮武官在一旁監視著,無人敢吭上一字。眾人正囁囁嚅嚅間,那崔軒亮卻已從桅杆上急急攀下,他奔到了船舷旁,淒厲大叫:“那炮是我放的!那炮是我放的!朋友!你快上來!快點!”
嘩的一聲,海麵上水波輕響,縱起了一條人影,隻見那人在船身旁一點,身形便又拔高數尺,眾人眼前一花,麵前已然多了個男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來人輕功極高,竟是個練家子。朝鮮眾官咳了一聲,便向“目重公子”看去。那“目重公子”自始至終不動聲色,隻垂下臉去,點了點頭。一旁柳聚永立時走上前去,崔中久、申玉柏等人也是手按刀柄,眼露殺機。
眼見朝鮮眾官環伺在側,那人卻也未加提防,自管自地摘落了鬥笠,又把蓑衣脫了下來,隻見他背負一口長劍,身穿一襲皂白長衫,約莫二十一二的年紀,卻是一名少俠到了。他把旗杆插到了船上,正要說話,猛見地下滿是鮮血,倒臥著一具屍體,不覺大吃一驚:“這……這是怎麼回事?怎有人死在這兒?”崔軒亮淚流滿麵,抽抽噎噎,什麼也說不出來。老林、老陳也是結結巴巴,口齒不清,反倒是兩名婢女還能說話,她倆手指那群朝鮮武官,哭道:“他們是壞人!他們攔下崔老板的船,胡亂殺人!少俠快給咱們主持公道!”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凜,急忙去看那批武官,隻見這幫人全數帶著刀劍,正打量著自己,神色不善。他嘿了一聲,沉聲道:“你們是什麼人?快快報上名來!”眼看又有人來找死了,朝鮮眾官全數垂下了頭,彼此互望一眼,卻是誰也沒接口。那白衣少俠森然道:“朋友,敢情你們是聾了麼?地下躺著的那個人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給你們害了?快說!”
他口氣森嚴,好似在發號施令。隻聽腳步沉沉,那柳聚永已然走上前來,他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冷峻,把手朝路邊指了指,示意對方讓開道路。
白衣少俠不為所動,反而雙手抱胸,向前跨出一步,刻意向對手挑釁。柳聚永笑了笑,一語不發,隻管垂下頭去,拇指慢慢推開劍柄,輕輕吸了口氣。老陳顫聲道:“少俠……這人的武功好厲害的,你……你千萬小心……”
那少年滿麵微笑,搖了搖手,正在示意無礙,猛聽“鏗”地一聲大響,“大武神王劍”離鞘斬出。但見甲板上火光四濺,竟正正斬上了那白衣少俠的背心,這一劍畢竟還是得手了。
萬籟俱寂中,人人停住了呼吸,崔軒亮也是張大了嘴,正等著白衣人血流滿身,倒地而死,卻聽他笑道:“好快的劍,不過斬錯了地方。”說話間他轉過身子,露出了背後斜掛的那柄寶劍。
“好啊!”少俠神色瀟灑之至,甲板上立時響起了一片喝彩,人人的歡呼都發自真誠。原來這白衣少年性情自負,適才青銅古劍斬來,他竟不肯抽出背上寶劍擋架,隻管轉過身去,以背後的兵器擋下對方的殺招。這招好看是好看,卻不免太過行險,隻消落劍處差之寸許,抑或是自己的寶劍鋒銳不及對手,立時便要給人腰斬了。
看這“大武神王劍”乃是朝鮮遠古神兵,先前斬刀壞槍,人所共見,誰知卻無法斬斷白衣少年的佩劍,足見這柄劍定有重大來曆。若是崔風憲在此,定能叫破此人的來曆,隻是眾船夫並非武林中人,崔軒亮也屬年輕識淺之輩,自都認不出人家的來路。那少俠擋下了柳聚永的突襲,已然技驚四座。他擋住了朝鮮眾官的去路,眼見他們還抓著一名男子,雙眼緊閉,好似暈了過去,不覺又是一奇,道:“這人又是誰?為何會給你們押著?”
他探出手來,正要去拉那名東瀛人,猛聽“嗡”地大響,“大武神王劍”當胸再斬,說時遲、那時快,那白衣少年一個後仰翻身,便避開了對方的青銅劍,隨即握住背後神兵,運力疾抽,但見一道白虹劃破霧氣,光芒萬丈,竟逼地眾人別開了臉。當地一聲巨響,嗡嗡之聲盤旋上天,隻見“大武神王劍”晃了一晃,再看那名少俠,手中也握著一柄寶劍,劍身筆直,劍麵上鑄有篆字花紋,見是“峨眉羽士”四個字。
“峨眉山白眉劍!”崔中久驀地吃了一驚,“你……你是白璧瑜的什麼人?”白衣少年笑道:“在下白雲天。你稱我大伯的名字,可得恭敬點兒。”說話間挽起劍花,三劍連環,便朝柳聚永圈去。峨眉高手來了,眾船夫都是吃了一驚,看那白衣少年報上名號,自稱“白雲天”,他出手時衣衫飄飄,宛如仙家出塵,手上招式也甚為俊秀飄逸。那柳聚永也不答話,“刷”地一聲勁風破空,手中長劍反刺而出,碧影幽光,正是“大武神王劍”反擊而來。
當當當當,甲板上爆起一片兵刃交擊聲,隻見白光如虹,正是白雲天手中神兵;碧影青青,則是“高麗名士”的青銅古劍。雙方以快打快,招式綿密,每回寶劍相觸,便要爆出一陣刺耳銳響,竟使甲板上開滿了火樹銀花,煞是耀眼。
雙方越打越急,彼此專攻不守,招式險惡,每一劍都是斬在對方的兵刃上,一時間不知對撞了幾百幾千下,慢慢地,柳聚永呼吸加促,竟給對方逼地退後了。這並非是他的招式不及對手,而是白衣少年的寶劍太過鋒利,雙方兵刃每回相觸,自己的“大武神王劍”便要嗡嗡大響,火光炸開處更見細小銅屑飛出。若再硬碰硬下去,自己這口青銅古劍定要毀於此役。
眼看“高麗名士”有所不敵,“百濟國手”便要上場了。那崔中久提起了“百濟刀”,拐著那條瘸腿,緩步而來,猛聽“刷”的一聲,“百濟刀”抽將出來,隻見刀光如雪,甚是亮眼,那崔中久凝目旁觀兩人激戰,隨即兩手握柄,緩緩擺出了雙手劍式:“霹靂上殺”。
“百濟刀”形如日本刀,其名為刀,實為雙手劍。刀身重二十斤,握柄處極長,出手時須得雙手來握,看這招“霹靂上殺”氣凝如山,出手時僅有兩式,一式稱為“豹頭擊”,一式則為“獨劈華山”,倘使對手膂力不及,抑或兵器有所不如,往往會連人帶劍給他砍為兩段。
那白雲天見得“百濟國手”上來,卻是絲毫不怕,一麵與“高麗名士”拆招,一麵以眼角餘光打量崔中久,神情瀟灑,似乎胸有成竹。崔中久嘿嘿一笑,將寶刀高舉過頂,正要上步突擊,卻給人拉住了。他微微一凜,回頭一望,卻是“目重公子”來了。“目重公子”沉眉斂目,冷眼旁觀,眼看柳聚永腳下連退,漸漸不敵,忽然間淩空一抓,那申玉柏的腰中佩刀竟離鞘而出,竟已飛了過來。聽得“嗡”地一響,“目重公子”屈指輕彈,刀柄給中指彈過,頓時刀身旋轉快絕,直朝白雲天射去。
一時間,白雲天麵前烈風大作,那單刀還未來到麵前,一股刺眼強風便已襲來,逼得他睜不開眼。他心下大駭,萬沒料到敵眾裏還藏著一位絕世高手,慌忙下急急向左閃避,豈料那柄單刀半空旋飛,仍朝自己胸口射來,似已算準了自己的退路。眼看對手的武功深不可測,那白雲天更是驚恐,情急下隻能回轉了寶劍,便朝單刀硬架。
當地巨響過後,單刀四散碎裂,射向了四麵八方,船上眾人大驚失色,各尋掩蔽之所,崔軒亮也撲倒了兩名婢女,就怕她倆受了損傷。
“奪”、“奪”之聲不絕於耳,甲板上釘了一整排刀屑。轉看那白雲天,虎口已然破裂出血,寶劍非但給震得脫手,手臂、大腿上更是鮮血淋漓,竟給刀屑釘出了十來處傷口。一路噔噔噔地退到了船尾,臉上滿是駭然。
那“目重公子”武功之高,天下罕有。區區一招使出,便將不可一世的白雲天打得一敗塗地。他斜過了眼,環顧全場,似在問還否有人上來挑戰。半晌過後,他把袍袖一拂,眾武官便又押起了那名東瀛人,正要上船離開,卻聽白雲天哈哈一笑,道:“好啊,你們這般倚多為勝,欺侮於我,可別怨我找幫手囉。”眾人聽他還要尋找幫手,不禁都是一奇,白雲天卻不打話,隻從腰間取出一隻小小的嗩呐,向天吹鳴。
“嗚嗚……嗚嗚……”嗩呐形體雖小,聲腔卻大,登時遠遠傳了出去。
“嗚……嗚……”瞬息之間,霧氣深處也傳來了嗩呐聲,悠揚及遠,久久不息。
霧中深處有回應了,朝鮮眾人驚疑不定,不知是什麼人到來,隻聽白雲天鼓氣呐喊:“爹!我在這兒!我在這兒!”慢慢的,霧裏嗩呐聲益發清澈,但覺海麵劇烈起伏,似有什麼巨物逼近而來,正感駭然間,猛聽“砰”地大響,朝鮮戰船給狠狠撞了一記,帶得商船上下震蕩,眾人有的扶住船舷,有的跌坐在地,卻不約而同張大了嘴,齊朝右舷仰望而去。
“嗚……嗚嗚……”右舷濃霧破散,朝鮮戰船旁靜靜駛來一艘巨艦,它比崔風憲的船大了兩倍不止,看那西首桅杆懸著一麵方旌,大書“隆慶”,右側另有一麵號旗,見是“宣威”。正中則是一麵錦繡王纛飛揚在天,高書“日月”二字。多少年過去了……日月旗,那驅逐韃虜的旗號,終於重現在大海之中,一時之間,眾船夫熱淚盈眶,人人都跪倒下來,痛哭失聲:“萬歲!萬歲!萬萬歲!”
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前後九桅十二帆,艦體之大,冠絕天下。這便是三寶公留下的最後遺跡。曾經名揚海外的巨艦,隨著永樂大帝的過世,便一一給朝廷拆毀遺棄,如今這碩果僅存的巨艦再次現身,如何不讓眾船夫心神激蕩?
嗚嗚……嗚嗚……嗩呐聲相繼響起,苦海中一字排開了三艘巨艦,“宣恩”、“宣德”、“宣武”,正是隆慶朝殘存的“宣威四艦”。這四艦中以“宣威”為帥字,餘為戰座艦,護衛前方兩翼。諸船以虎頭浮雕在前,彩繪鳳凰於兩翼,望來便如大鵬金翅鳥,體勢巍然,巨無與敵。
情勢急轉直下,中原的戰船已然開抵,此時“宣威艦”擠開了朝鮮戰船,船頭便與崔風憲的船尾相接,聽得砰地一響,行板放落下來,隨即走上了一群人。中國的援軍到了,但見為首之人身穿金甲,頭戴金盔,四十出頭,卻是一位“督師總兵官”。看他雖作武官打扮,卻是豐姿儒雅,飄飄然有出塵之貌,端的是上國儀表。一旁另有十來名隨扈跟隨,人群最後則站著一名中年美婦,也是雪白端正,想是那位督師的親眷。
甲板上亂成一片,滿地刀械,有個男子倒於血泊中,死活不知。那督師眉頭緊皺,轉頭去看那白衣少年,卻見他身上染血,已然受了輕傷。忍不住嘿地一聲,道:“雲天,爹爹不是要你過來察看情勢麼?怎地又打了起來?”白雲天聽了那中年男子的問話,登時指向朝鮮武官,大聲道:“這些人強凶霸道的,好生可惡,孩兒一時看不過眼,便和他們動上了手。”
那中年男子抬起頭來,待見對方的戰船高懸王纛,上書“朝日鮮明”四字,忍不住搖了搖頭,責備道:“你又來了,你當這裏是峨眉山腳,由得你不分青紅皂白、胡打一氣麼?這些人是什麼來曆?你可曾問清楚?”
白雲天咳了一聲,道:“這……這孩兒倒沒問。”
那督師歎道:“胡鬧,胡鬧。瞧瞧你,成日裏逞勇鬥狠,這可又掛彩了吧?”話聲甫畢,那中年美婦已然急急迎上,慌道:“什麼?雲天又受傷了?快去找大夫來。”
那中年美婦白皙美貌,與白雲天有幾分神似,當是他的娘親無疑。果然白雲天低聲便道:“娘,一點輕傷而已,您別在這兒婆婆媽媽、大驚小怪的,好生丟人。”那美婦嬌嗔道:“丟什麼人?你打架受傷,娘連瞧都不能瞧?”
那中年美婦溫柔秀美,看她細心捋起兒子的衣袖,已在替他包紮傷勢,不勝愛憐之色,似為兒子死了也甘心。那白雲天卻是一臉尷尬,隻左右張望,想來大庭廣眾下,就怕給人見了笑話。
白雲天手臂擦傷,大腿上也給割破了幾處傷口,便惹得娘親嗬護備至。可憐崔風憲倒斃在地,一身是血,卻是無人聞問。隻聽咚地一聲,崔軒亮跪了下來,啜泣叩首:“大人!小民的叔叔給他們殺死了,求大人!求大人!給咱們主持公道!”
眼看崔軒亮哭哭啼啼,白璧暇忍不住眉頭緊皺,道:“張勇,過去問問,瞧瞧發生了什麼事?”此時白雲天的寶劍還落在甲板上,人群中便走出一名隨扈,將之拾起,卻是那張勇了,隻聽他問道:“你們是朝鮮國的人麼?”
那“目重公子”自高身份,不屑來答。那申玉柏便上前道:“正是。下官朝鮮景福宮帶刀統製申玉柏,不敢請教將軍名號。”那隨扈淡淡地道:“某是宣威艦水師教諭,張勇。”申玉柏必恭必敬,忙躬身道:“參見張將軍。”
當時中華國力冠於東海,海船出航時,有如天子巡狩,氣勢自也非凡。那張勇受了他一禮,卻不應不答,他左右瞧了瞧,忽見朝鮮武官人人帶刀,船上還架起了洪武炮,全數對準了甲板。不由蹙眉道:“申統製,你們大張旗鼓地夾住這艘商船,卻是想做些什麼?”
申玉柏忙道:“回張將軍的話。我等奉敝國主之命,前來此地追緝倭寇。誰知這倭寇狡猾多智,居然躲到了貴國商船之上,咱們無可奈何,隻有攔停了船,登船搜捕。”那隨扈哦了一聲,眼見朝鮮武官還架著那名東瀛人,便問道:“這小子就是統製口中的倭寇麼?”申玉柏忙道:“沒錯。此人十惡不赦,殘賢害善,我們已將他拘捕到案,一會兒便要押回國去受審。”那隨扈不置可否,左顧右盼間,又見崔風憲倒在地下,便道:“這人又是怎麼回事?怎會死在這兒?”
申玉柏忙道:“這位便是這艘船的船東。他不知為何,硬是要窩藏那名逃犯,起先是出言不遜,之後爭吵叫囂,最後還和咱們動上了手,我方不得已出劍自衛,以致有所死傷。”“胡說!胡說!”崔軒亮衝了過來,淒厲哭叫,“你們幾十個打他一個,還說什麼自衛?”正要上前廝打,卻給眾船夫架了開來,兩名婢女也急來相勸,都要他稍作忍耐,讓本國官長調處。
那隨扈眉頭深鎖,道:“幾位朋友,不是我要說你們。這朝鮮、中華本是一家,自該以和氣為上,你們下手可也太重了些,怎能把人殺了呢?”
申玉柏歎道:“將軍有所不知。這位船老板也是有功夫的。咱們若不出手自衛,恐怕現下倒在血泊裏的,便是咱們幾位武官了。”說著低聲又道:“張將軍,我方趕路在即,不克久留,不知大人可否行個方便,讓咱們的船早些離開。”那張勇還未言語,手上卻已多了一隻木盒,正是申玉柏塞來的。他愣了一愣,掂著那盒子沉甸甸的,不知裝了什麼東西,當下悄悄將之打開,驚見裏頭金光閃閃,竟是放滿了金條。
申玉柏附耳道:“張將軍,貴我兩國,和氣為貴,還請您替咱們打點打點。”
此時中原的戰船勢大,共有四艘巨艦前後抄夾,對方若是執意刁難,朝鮮戰船恐怕要吃上大虧。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禮,那張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拿起了木盒,正要說話,卻聽耳邊傳來啜泣聲:“軍爺……您不能拿……”
眾人愕然,轉頭去看,卻又是崔軒亮來了。隻見這孩子哭紅了眼,跪倒在地,緊緊抱住了張勇的腿,哭道:“軍爺……您是咱們百姓的武官,不能拿他們的錢,您若是缺錢用,小人這兒也有……”說著從懷裏取出一把碎銀,捧於掌上,不住啼哭。張勇又羞又怒,喝道:“誰說我要錢了?你把手鬆了!”舉起腳來,往崔軒亮身上一踹,碎銀滾得滿地都是。那崔軒亮一不敢還手,二不敢鬆手,隻顧抱著那人的腿,嗚嗚啜泣。
那張勇給這麼一鬧,也有些下不了台,他望向申玉柏,道:“這事如何處置,我一人不能作主,得回去問問我家大人。”正要轉身,卻給人拉住了,他回頭一看,但見來人瘸了一條腿,正是崔中久到了。他攀住了張勇的肩頭,含笑道:“這位將軍,稍慢一步,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