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娘親留東西(1 / 3)

崔軒亮茫然道:“什麼啊?”榮夫人笑而不答,又道:“崔公子,你以前見過魏寬麼?”崔軒亮喃喃道:“沒……沒有。”榮夫人微笑道:“那你叔叔可曾告訴過你,為何魏寬會選擇煙島隱居?”

崔軒亮哪知魏寬在想些什麼?便隻迷惑搖頭,說道:“沒有,我叔叔跟我說過……要我不許打聽魏叔叔以前的事跡。”榮夫人淡淡笑道:“崔公子,你可知令叔為何有這個吩咐?”崔軒亮喃喃地道:“不知道……”榮夫人遙望殿外的雨瀑,輕輕地道:“因為他是個獄卒。”

眾人心下一凜,齊聲驚道:“獄卒?”饒那崔軒亮是個浪子,此際也留上了神,當即正色道:“姊姊,你到底想說什麼?”榮夫人笑了一笑,她低頭煽起了茶爐,道:“崔公子,知道‘夢海’這兩個字的由來嗎?”

崔軒亮正想搖頭,忽然想到了天絕僧的話,便道:“我知道,那是因為你們日本人相信夢海裏藏著一樣寶物,對不對?”榮夫人微笑道:“沒錯。日本千年以來,始終相信這片海裏藏了一個美夢,足使日本改頭換麵,擺脫今日的處境。”她提起茶壺,為崔軒亮再斟一杯茶,又道:“崔公子,那你可知道,你們為何稱夢海為‘苦海’?”崔軒亮愣住了,他過去倒也沒想過這個題目,如今被乍然一問,隻得喃喃忖想,道:“那是因為苦海裏藏了一個……一個大妖怪,朝廷才不許咱們擅進。”

榮夫人微笑道:“崔公子,你真相信這個說法麼?”屋外雨勢猛暴,伴隨著雷聲閃電,煞是驚人。屋內三人都靜默下來了,人人都覺得榮夫人話外有話,大有深意,從魏寬到夢海,由夢海到苦海,字字句句環環相扣,絲縷相連,可片刻之間,卻又難以拚湊明白。

眾人聽著屋外的雨聲,心裏都是蒙蒙??的。榮夫人含笑道:“崔公子,現下雨勢還大,你一時半刻也走不了,不如聽賤妾說個故事,好麼?”

崔軒亮鬆了口氣,道:“好啊,我最喜歡聽人家說書了!姊姊的故事可是東瀛的麼?”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這個故事是關於三國的。我口中的三國,指的不是曹劉孫的三國,而是方今日本、與朝鮮這三大國。”老陳、老林對望一眼,二人心下一凜,均知她說到了正題上。那崔軒亮卻是個白癡,一時側臥榻上,笑道:“快說吧!我等著聽呢!”

榮夫人靜靜煽著爐火,一邊說道:“崔少爺,你是人,可知異邦子民怎麼描繪你們?”崔軒亮微笑道:“大。”榮夫人微笑道:“沒錯。就是大。我丈夫曾經遊曆天下,隻想找到一個比更大的國家。為此,他遠去天竺,後至蒙古。可當他到了當地後,卻又發覺不是如此,因為幾千年來,天竺始終多方割據,似大實小,蒙古更是根基鬆散,外強中幹。卻獨獨數千年屹立不搖,無論怎麼擊破它、拆散它,它最終都會追求江山一統。如此聚合之力,放眼天下萬國,委實找不出第二個。”

崔軒亮常受叔叔的教誨,自也是忠君報國之士,聽得此言,立時哈哈笑道:“是啊!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國!這可讓你們知道了。”

榮夫人接口道:“沒錯。的大,是人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是一切文明的起源,它給朝鮮日本太多太多,而朝鮮日本還給它的卻太少太少。的人多、的地廣,即使朝鮮與日本相加,都還不及它的一半。所以若把這東海比喻成一戶人家呢,這一定是家中長子,不隻如此,它還是嫡長子,是正室所生,一生下來,便坐著至尊之位。”

崔軒亮哈哈笑道:“是啊,咱們本就是老大哥,一定會照顧日本弟弟的。”榮夫人眼中閃過怒色,她垂下眼去,淡淡地道:“公子爺,昔年日本曾有幾個豪傑,每回議論貴國之事,總說日本是哥哥,想要提拔這個可憐弟弟,不知您聽來感受如何?”

“大膽!”崔軒亮勃然大怒,喝道,“誰敢這樣說?”榮夫人凝視對座,說道:“自大化革新以來,日本上下對貴國極盡崇仰,然而深藏於心中的想法,卻不曾有過改變。在日本人瞧來,確實是大國,這個大哥不隻個子大、年紀大、本領大、連心胸也很寬大,也因為它太大太大了,所以才顯得非常非常地……”她提起茶壺,倒茶入杯,輕輕地道:“自大。”

崔軒亮嘿了一聲,怫然道:“榮姊姊,你這話不嫌過分麼?”

榮夫人微笑道:‘公子,我明白你的心事,沒人樂見自己的國家受人譏刺的。可不同,是個大國,大到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大到可以關起門來,自己過活幾千年。大到即使沒落了,也還帶了幾分王孫公子的驕氣。所以我說人自大。這不是褒、也不是貶,而是賤妾的肺腑之言。”崔軒亮怔怔地想著榮夫人的說話,忽道:“姊姊,咱們人這般自負,究竟是好是壞?”

榮夫人微笑道:“老大之所以是老大,不是一兩年的事,而是千年以上的見證。故而在人眼中,一切鄰邦的強盛,都如暴發戶一般,橫發橫破,比比皆是。所以人一向眼高於頂,他決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更不屑去學旁人的本事。便算鄰居有什麼好處給他,他也要嗤之以鼻,當作笑話看待。”崔軒亮笑道:“這不能怪咱們,誰要你們是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名字都有個犬字邊,像是畜生一樣呢。”

榮夫人給白損了一頓,卻也沒怒氣衝天,隻淡淡一笑:“也好,就算我狗眼看人低吧。”她取碗飲茶,輕輕啜飲一口,道:“公子爺,你有沒有想過,這世上許多邦國子民,誰最在乎旁人的觀感?”崔軒亮喃喃地道:“觀感?”榮夫人道:“觀感就是看法。公子爺,你有沒有想過,世上哪個國家的子民,最在意旁人對自己的看法?”

一向視異邦為夷狄豬狗,哪管他們如何看待自己,自是不屑一顧了。可要說誰最在乎旁人的看法,此事卻從未深思。崔軒亮道不出個所以然,正想自承無知,忽聽老陳咳了一聲,頓時醒悟道:“啊!是東瀛麼?”

榮夫人頷首道:“沒錯,世上最在乎旁人看法的,便是日本。”崔軒亮喃喃地道:“為什麼?”榮夫人微笑反問:“崔公子,你可知日本國名的由來?”崔軒亮想了半晌,喃喃便道:“我……我聽叔叔說過,好像東瀛人以為自己是住在日出的地方,對麼?”榮夫人頷首道:“對了。日本就是日之鄉、太陽升起的地方。隻是崔公子可曾想過,為何日本人會這麼想?”

崔軒亮咦了一聲,看世上的太陽皆從東方升起,舉世無一例外。想來東瀛子民立於海邊,觀看日出之際,太陽必也是從東方升起,隻是說也奇怪,他們為何會以“日出國”的子民自居?崔軒亮越想越覺得納悶,喃喃便問:“姊姊,你快說吧,到底為什麼啊?”榮夫人淡淡地道:“這是因為的緣故。”崔軒亮訝道:“?怎麼你們稱呼自己為日本,也和咱們有關?”榮夫人道:“當然有關了。的太陽是從哪兒升起的?”

崔軒亮喃喃思忖,猛地醒悟道:“對了!是從日本!”榮夫人微笑頷首:“沒錯。東瀛諸島居於大陸的東方,從遠眺而去,扶桑之島便像中原的日出之地。正因如此,日本人才以日出國子民自居。”

崔軒亮哼道:“好狂啊,那不是占咱們便宜麼?”榮夫人淡然道:“崔公子誤會了,這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崔軒亮愕然道:“悲哀?”榮夫人輕聲道:“幾千年來,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長相,他們必須從外人的眼中來找到自己。”老陳、老林對望一眼,卻也明白了榮夫人的意思,日本之所以是日本,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

隻有對,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這是一份難以言喻的心情。當年聖德太子致書隋煬帝,遂以“日出國”對“日落國”相稱,從此為東瀛子民津津樂道。然而日本人並不曉得,其實漢人壓根不在乎這說法,更不以為自己是身處日落之地。當他們遊目四顧時,他們知道自己不隻在日本的西方,他們還位於羅?的南方、天竺的北方、以及波斯大食的正東方。很早很早之前,漢人就為自己定下了國名,“”,他們是在無極宇宙的正中心、混沌天地的最中央。自信自負,決不在乎旁人怎麼看待自己。

崔軒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處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為何你們日本人這樣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說三道四的,便讓他們說啊,又不是欠了誰的銀子,怕什麼?”

榮夫人笑了一笑,道:“公子爺,你這句話說對了,我們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銀子。”崔軒亮本是隨口胡說,豈料真有此事,不覺愕然:“真的嗎?你們欠誰的?”榮夫人微笑道:“這筆債,便是你們人所說的‘恩’。國恩君恩、父母之恩,上從天皇、下到百姓,人人生來就欠了一筆債。這筆債是互相虧欠的,因而每個人也都是對方的債主。正因如此,每當你犯了過錯,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破口大罵,說你如何忘恩負義、直到逼得他們無地自容為止。”

崔軒亮苦笑道:“太可怕了,那……那該怎麼平息眾怒呢?”榮夫人淡淡地道:“自盡。日本人寬恕死者。你隻要切腹謝罪了,他們便不再追究你的過錯。”崔軒亮喃喃地道:“難怪叔叔說日本武士成天切腹,原來是這個道理。”榮夫人淡淡地道:“日本人之所以謙卑好禮,並不是真的對誰心存敬意,而是怕旁人對自己指指點點,所以才會把自己藏在禮節的大傘裏。也是這樣,日本人變得很脆弱,往往會因為一句譏笑而殺人,也會因為一句讚揚而切腹,所以我的丈夫常說,日本人太自卑了。”

崔軒亮驚道:“自卑?”榮夫人歎道:“是。隻有自卑的人才會從別人的眼裏找自信,也隻有自卑的人,才會這般在乎旁人的觀感。”她默默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聲道:“公子爺,若說是自負的大哥,你知道日本像是什麼嗎?”

崔軒亮笑道:“像什麼?二哥嗎?”榮夫人搖了搖頭,道:“不,若與相比,日本的性子便像個老幺。”崔軒亮皺眉道:“老幺?”

榮夫人微微一笑,道:“老幺就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任一個家裏,老大的身材總是最高最壯,所以也時常忽視弟妹的想法。相形之下,老幺最瘦小,所以也顯得最機靈、最敏銳。他比誰都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一句奉承、一句辱罵,都足以讓他刻骨銘心。”說到這兒,榮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碗,向崔軒亮問道:“公子爺,你也是老幺嗎?”“不……不是。”崔軒亮臉上一紅,搖了搖頭:“我……我是獨生。”

榮夫人頷首道:“難怪了,你看來有些任性,模樣像是老幺,可又沒老幺那般機靈。原來是獨生子。”崔軒亮臉上一紅,道:“這樣說來,老幺都很聰明麼?”榮夫人微笑道:“說聰明,那也未必。隻是老幺個子小,從小便給哥哥們追打欺侮,所以學得很機靈,該哭的時候哭,該鬧的時候鬧。也因如此卑微,終其一生,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尊。”

崔軒亮訝道:“找回自尊?怎麼找?”榮夫人道:“老幺的自尊,是從兄長的手上失去的,所以要找回自尊,便得從兄長的手上贏回來。這是長大成人唯一的法子。所以咱們日常見到的老幺,總是任性賭氣,好勝要強。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小勝負、無關痛癢的小輸贏,他都要全力以赴,好似是生死之戰……”說到此處,她忽然笑了一笑,道:“崔公子,似這般既好勝,複自卑的性子,您覺得像不像日本人呢?”

崔軒亮歎道:“難怪你們老是想挑戰咱們中華上國,真是可憐。”榮夫人搖頭道:“可憐我們,倒也不必。因為自卑之人,必然自強,這就是為何家裏的老幺毫不起眼,可卻總是能擊敗大哥,成為真正當家作主的人。”

老陳、老林聽到這裏,心下莫不一凜,均知日本有意與爭雄。老陳嘿嘿一笑,道:“這位夫人,您自己呢?您是家裏的大姊,還是幺妹?”榮夫人淡淡地道:“我和崔公子一樣,也沒有兄弟姊妹。”崔軒亮哦了一聲,道:“你……你也是獨生女麼?”榮夫人含笑道:“不是,我是私生女。”崔軒亮啊了一聲,道:“野種?”這話說得重了,難免惹得人家不快。老陳、老林都是咳了一聲,彼此互看一眼。那榮夫人並未發怒,隻望向了殿外雨簾,神色靜默,若有所思。崔軒亮怕自己惹人生氣了,他急於轉過話頭,忙道:“姊姊,那您的丈夫呢?他……他可是家中老大麼?”榮夫人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丈夫也是個……”說到此處,凝視著崔軒亮,輕聲道,“野種。”

崔軒亮吞了口唾沫,看這榮夫人與丈夫一般,俱是沒名沒分的私生子女,卻不知他倆緣何結識?莫非是同病相憐不成?正臆測間,忽聽老陳道:“少爺,這雨老是下個不停,沒個了局,我看咱們還是走吧。”

崔軒亮也想走了,忙道:“姊姊,你……你可以借咱們幾把傘麼?”

榮夫人微笑道:“當然可以,不過崔公子得聽完我的故事。”崔軒亮皺眉道:“你不是說了大哥和小弟麼?怎還沒說完?”榮夫人微笑道:“當然沒完。咱們還漏了一個,三兄弟當中,最容易給人忘掉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