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娘親留東西(2 / 3)

崔軒亮啊了一聲,醒悟道:「你……你說的是老二?」

榮夫人淡然笑道:“正是二哥。他打生下來,便是爹不疼、娘不愛,上頭有個萬眾矚目的大哥,下頭有個出人意料的弟弟,上下交逼之下,身為老二的人往往無所適從,崔少爺,你可知東海之中,這位二哥是誰呢?”

崔軒亮喃喃地道:“姊姊,你說的是朝鮮,對麼?”榮夫人含笑複述:“沒錯,當大哥的威風凜凜,做小弟的機靈聰明,卻隻有這個二哥無聲無息。這三國之中的老二,便是古來最堅定的友邦,‘白袍之國’,朝鮮。”

殿外雷聲隆隆,閃電交錯而過,宛如一條神龍,照得房內明亮一片。他想到明國勳海上搜捕倭寇,下手狠辣無比,雖說時過境遷,崔軒亮仍不禁暗暗心悸,道:“榮姊姊,朝鮮人好像挺怕你們日本人的,是不是?”榮夫人微笑道:“不,朝鮮並不怕日本。他們隻是極其提防日本。”崔軒亮皺眉道:“提防?他們好端端地,幹啥提防你們?便要找個人提防,也該是咱們中華上國吧?”榮夫人微笑道:“不,朝鮮不會提防的。當大哥,是要挑大擔子的,它對可以禮讓、可以忍受,卻不至於提防它。可是對日本,它不得不防。”

崔軒亮訝道:“為什麼會這樣?”榮夫人歎道:“做個二哥,處境總是艱難無比,他上有一個目中無人的大哥,下有一個好勝要強的小弟,所以他總是自怨自艾、患得患失,總覺得天下一切都不公。可相形之下,老幺卻是自由自在,高興的時候便去找哥哥們玩耍,闖禍的時候,他便可以躲回爹娘的懷裏,不受大哥、二哥的害。”崔軒亮喃喃地道:“爹娘?姊姊的意思是……”榮夫人靜靜地道:“天地山海,便是日本的爹娘。想當個老幺,便得先找一個靠山。在日本而言,大海正是它的靠山。”崔軒亮訝道:“這……這靠山管用嗎?”榮夫人道:“千年以來,無人能侵略日本,仗著海天阻隔,縱是成吉思汗的兵威,也無法到達日本。可日本高興的時候,卻可以越過大海,去找大哥、二哥打交道。一旦兄弟鬩牆的時候,它便可以逃回大海,縱使老大、老二暴跳如雷,卻也無計可施。”

崔軒亮暗暗揣想,按著榮夫人的說法,這日本宛如幺兒,朝鮮卻是家中行二,當即道:“這……這老幺對老二,應該不怎麼尊敬吧?”榮夫人歎道:“豈止不尊敬?近千年以來,我國上下始終認為朝鮮毫無主見,實不配稱作一個國家。”

崔軒亮幹笑道:’他們幹什麼了?為何要被你們恥笑?”榮夫人靜靜地道:“朝鮮采用的紀年,穿戴的衣冠,沿襲的科舉,可無論怎麼模仿,他們都不是人。所以日本上下始終輕視朝鮮,當他們是的附庸,可有可無。為此朝鮮君臣也恨透了日本,近年朝鮮國王發明‘訓民正音’,使朝鮮有自己的文字,或多或少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崔軒亮歎道:“你們日本人說話可真難聽,不怪朝鮮人討厭你們。”

人自尊自大、日本人自卑自強,可憐朝鮮既沒有的地大物博,也沒有日本的海洋庇護,一麵得應付大哥的拳頭,一麵得忍受小弟的譏嘲,長年處於夾縫中,難免要自怨自艾了。崔軒亮呆呆聽著,又道:“榮姊姊,若是和日本相爭,朝鮮會站到哪一邊?”榮夫人道:“他沒得選。每回老大與老幺相爭,無論輸贏如何,受害最深的一定是他。”

崔軒亮愕然道:“為什麼?”榮夫人道:“在平日看來,做大哥的必是麵目可憎,頤指氣使,自尊自大。二哥雖有反抗之心,卻因孤掌難鳴,隻能忍氣吞聲。是以每到了老幺不服管教、向著大哥咆哮叫囂之時,做二哥的必然見獵心喜,就盼老幺能大鬧一場,也好讓大哥收斂些,是以多半會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可一旦事情真個鬧得不可收拾,第一個害怕的定然也是這個二哥。”崔軒亮皺眉道:“他怕什麼?帶頭鬧事的又不是他!”

榮夫人道:“身為老二,天生就沒有靠山,真要鬧到大哥震怒動手,老幺一定掉頭就跑,逃個無影無蹤,隻留下二哥獨自挨揍。是以每到了生死關頭,做老二的別無選擇,一定會回到大哥身邊,向著小弟冷言冷語,奉勸他乖乖聽話,莫要自尋死路雲雲。”

崔軒亮苦笑道:“那……那老幺不是氣壞了麼?”榮夫人道:“沒法子。家中的老幺多半二哥是牆頭草,風吹兩頭倒,沒點用處。可在大哥的心中,他也不會感激忠心耿耿的二弟,他隻會記得向自己吵鬧咆哮的老幺,覺得這個最小的弟弟敢作敢當,比起唯唯諾諾的老二,怕還強上許多。”

崔軒亮苦笑幾聲,又道:“榮姊姊,我看你這話有些言過其實了。我認得的幾個朝鮮人,個個都是武功高強,辦事也厲害得緊,可不像你說的這般差勁吧!”榮夫人道:“我並沒有說朝鮮人差勁。他們隻是沉潛而已。身為老二,他們深諳明哲保身之道,幾千年來都隱藏著自己的本事,以免引發猜疑。”崔軒亮驚道:“原來是個扮豬吃老虎的,那……那要是這個二哥下定決心造亂,那便輪到他稱王了吧?”榮夫人搖頭道:“恰恰相反,要是老二造反,那得利的也隻是老幺,絕輪不到二哥出頭。”崔軒亮訝道:“為什麼?”

榮夫人道:“老二不是老幺,他沒有任何靠山,所以一旦決心向大哥挑戰時,那就不是小孩兒拌嘴而已,而是真正的生死之搏,這時老大也不會對他客氣,一出手便會取他性命。試問兩位兄長一個慘死、一個重傷,這不輪到幺弟當家作主了麼?”

崔軒亮幡然醒悟:“難怪……難怪我從沒聽說朝鮮要進犯……”榮夫人道:“千年以來,朝鮮便不打算爭奪老大的位子。朝鮮打一開始,便選擇做老二,對事事禮讓容忍。隻不過它再謙卑十倍,也無法忍受日本爬到它的頭上。”崔軒亮皺眉道:“為何要這樣?”榮夫人道:“老二與老幺的爭競,個中的苦痛辛酸,實不足為外人道。試想老二輸給了家大業大的大哥,還能說是自己身材不如人,情有可原。可要輸給了兩手空空的小弟,那便不是身材不如人,而是腦袋不如人了。”

崔軒亮頷首道:“難怪……難怪那個明國勳這般痛恨倭寇,原來是這個道理。”聽得“倭寇”二字,榮夫人慧眼低斂,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道:“公子爺,你覺得朝鮮人喜歡麼?”崔軒亮吃了一驚,忙道:“這……我……我不知道……”榮夫人幽幽地道:“公子爺,我猜朝鮮人並不恨,可也稱不上感激二字。我想‘怨’這個字,也許恰當些。”

聽得事情扯到自己頭上了,崔軒亮自是滿身冷汗,老陳、老林也是低頭無語,隻聽榮夫人幽幽地道:“比起日本,朝鮮對真是忠心耿耿。幾千年來,它不曾背叛過這個大哥,也不曾入侵過,每當有外敵進犯中原,他甚且會與兄長並肩抗敵,縱使自己身受重傷,也是義無反顧。可你曉得,每當大哥掌權了、強大了,他是怎麼對待自己這位親兄弟的?”崔軒亮身子發抖,顫聲道:“怎麼對待……”

榮夫人輕聲道:“好點的時候,那是忘記了。壞點的時候,則是率眾來並吞他的家產,這就是朝鮮忠心耿耿的代價。”崔軒亮啊了一聲,他握緊了拳頭,大聲辯駁道:“才不會!咱們人最仁厚了!才不會這樣忘恩負義!”榮夫人淡然道:“青史所載,累次進犯朝鮮,前有漢武帝,後有唐太宗,曆代兵禍,不勝枚舉,公子爺何須強辯?”崔軒亮怒道:“我才沒強辯!反正……反正你看著!總有一日,咱們定會傾全國之力,給朝鮮一個大回報!”

兩人靜默下來,已有話不投機之感。榮夫人輕聲道:“公子爺,你生我的氣了?”崔軒亮哼了一聲,道:“姊姊,你長得漂亮,待人又溫柔客氣,可你老罵,那便比罵我還教我難受。”

榮夫人微笑道:“崔公子別動氣,你可曾想過,我為何要告訴你這些故事?”崔軒亮微微一愣,道:?“是啊,你……你為何要和我說這些?”

屋外雨勢不見分毫減緩,反而越發猛烈,麵前的榮夫人靜默下來,她不再煽火煮茶,隻凝視著屋外,輕聲道:“千年之前,、日本、朝鮮,三國間曾有一場大兵災,當時貴國與新羅聯手,將我國天智天皇的艦隊擊潰於白江口,此後朝鮮屈膝、日本臣服,也定下了三國的順序,隻是從那年開始,三國便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直到現今。”

崔軒亮少讀史書,自也不解這些千年往事,喃喃道:“姊姊,你到底想說什麼?”榮夫人輕輕一笑,來到崔軒亮身邊,附耳道:“永樂帝已死,魏寬也垂垂老矣,再也無力統治夢海……”她俯身向前,眼中現出一抹興奮光彩,道:“崔公子,你想要與我一起逐夢嗎?”崔軒亮嚇了一跳,愕然道:“什麼夢?”

榮夫人微微一笑,道:“夢海之夢。”話聲甫畢,突然將崔軒亮壓倒在席上,老陳、老林大吃一驚,喝道:“你想幹什麼?”榮夫人把手一揚,抽出一柄匕首,抵住崔軒亮的喉頭,微笑道:“崔公子,把鑰匙給我。”

崔軒亮如同五雷轟頂,立時想到懷裏的那柄鑰匙,寒聲道:“姊姊,你……你不是我的朋友麼?”榮夫人架住了他,隨即伸出手來,慢慢探入崔軒亮的懷裏,附耳一笑:“崔公子,我並不想害你,我想做的,隻是要打開夢海的寶藏。”

崔軒亮全身發抖,自己稍早給歹徒蒙騙,意外闖入尚忠誌府裏,一片紊亂中,什麼都沒拿到,卻隻撿到了一把鑰匙,那時隨手放入懷中,並未深思,孰料這柄鑰匙竟然關係到了夢海的寶藏?榮夫人壓在崔軒亮的身上,一邊探手懷中,掏摸尋找,一邊附耳含笑:“崔公子,老實跟你說吧……天下所有人都在探尋夢海寶藏的真相,可真正知道內情的,隻有三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尚忠誌,你可曉得另一人是誰?”

聽得尚忠誌涉及其中,崔軒亮不覺牙關戰抖,已知此事大大不妙,顫聲道:“是……是誰?”榮夫人輕聲道:“是魏寬。”崔軒亮哭喪著臉,道:“魏叔叔……”榮夫人柔聲道:“崔公子,魏寬已經老了,他必須把島主之位交出來。我從少女時便在等這一刻,足足等了二十多年……你曉得麼?隻消讓我打開夢海的寶藏……三國從此便能合為一體……”說話間指端冰涼,終於觸到了那把鑰匙,崔軒亮忍淚道:“姊姊,你要……”

榮夫人取出了鑰匙,微笑道:“我要皇帝的寶座。”聽得此言,眾人全呆了,那榮夫人正要坐起,猛聽“轟隆”一聲雷響,天邊飛過了一道閃電,說時遲、那時快,屋內照壁爆了開來,眼前刀影晃動,掠進一名紫麵大漢,厲聲道:“八嘎!”

當地一響,東瀛太刀斬落,已與榮夫人的匕首對了一招。榮夫人全身劇晃,虎口迸裂出血,這一刀如斯之重,非但震脫了匕首,她手上的鑰匙也隨之掉回崔軒亮的衣袋裏。那大漢虎吼一聲,反手一刀,朝崔軒亮砍來。

崔軒亮嚇得麵色慘白,畢竟他是生平第一次遭遇東瀛太刀,眼看白晃晃的刀鋒將至,駭然之下,竟不知該如何擋架,那榮夫人嬌叱一聲,把手一揮,拋出了矮幾上的茶壺。那壺裏滿是沸水,宛然是件極厲害的暗器,那紫麵大漢怪吼一聲,竟然提刀斬落,嘩地一聲,茶壺從中剖開,沸水飛灑堂內,濺到他自己的赤腳上,想必疼痛攻心。榮夫人則是急急掀起了草席,將自己與崔軒亮護住了。

那紫麵大漢驍勇之至,怒吼嚎叫之中,提刀再斬,卻聽榮夫人一聲斷喝:“趴下!”眾人急急伏倒,但聽頭頂風聲不絕於耳,照壁上、矮幾上,迭聲作響,好似射出了什麼暗器。那紫麵大漢連連揮刀,叮叮當當之聲不絕於耳,一步步退了出去。老陳、老林嚇得屁滾尿流,崔軒亮也是六神無主,榮夫人卻是臨危不亂,她呼地一聲,吹熄了燭火,低聲道:“崔公子,神殿後頭有條小路,可以直通島北,請你先走一步。我改日再去找你。”

崔軒亮顫聲道:“姊姊,這些人是……是……”廊廡間腳步急亂,外頭不知來了多少人,猛聽砰地大響,紙門已給人撞倒,榮夫人腳尖一點,便將矮幾踢了起來,如盾牌般擋在麵前,聽她厲聲道:“走!”崔軒亮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老陳、老林已然一左一右夾了他,喊道:“少爺!快快逃命!”三人大喊大叫,逃入院中,此時雨勢甚急,地下滿是泥濘,眾人還待向前逃命,卻聽老陳“啊”了一聲,腳下一滑,竟已跌到了草叢裏,崔軒亮與老林忙來攙扶,才把腰彎了,卻聽“嗖嗖”連聲,頭頂上飛過了幾道亮晶晶的白光,聞來滿是腥臭氣味。

崔軒亮怕得發抖,回頭一看,一名灰衣蒙麵人掩身而至,遠處還有大批東瀛武士提刀亂斬,四下已如屠場,自己卻要如何逃出生天?隻能拉住了老陳、老林,三人縮在草叢之中,不敢稍動,就怕給暗器射中了。

崔軒亮扯住了老陳的衣袖,附耳道:“咱們從神社後頭走,榮夫人說那兒有條小路。”老陳、老林答應了,三人便在地下蠕蠕爬動,正害怕間,忽見草叢裏也躺了一人,到近處一看,驚見那人睜著雙眼,嘴角流血,身做武士打扮,看服飾竟是榮夫人的手下,已死在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