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一夜群星隱去,一輪皓月獨懸空中,點亮了大雪紛飛的長安城。
那一夜繁蒼樓外,依舊車水馬龍,繁蒼樓最受歡迎的莊先生,講的是一出新戲文:洛陽富商夏和之死。
韓未冬自然顧不上留意說書的戲文,她在熙攘的街上走得很艱難。待到繁蒼樓外,還未上去,便有一人從暗處的巷子裏,走到了燈光下,那人披著墨色黑狐大氅,頭發束起,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散發著由內而外的貴氣,他的右手大拇指上戴著一枚墨玉扳指,在嗬氣成白煙的冬夜裏道:“你來了……”
韓未冬收住腳步,抬眼看他,幾月未見,沒有猜忌沒有生分,有的隻是幾分不舍幾分想念和愈發濃鬱的愛戀,衝著他如釋重負地笑了笑。他的眼眶卻生生地紅了起來,快步上前,不顧周圍的人流,一把將她拉到了自己的懷中,他說:“我帶你走吧,華夏這麼大,去哪裏都可以,隻要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韓未冬從他的懷裏抬起頭來,雪花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他的眼睛那樣深邃,像是那看不透的黑夜。他比幾個月前清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她有些心疼,衝著他點了點頭道:“出來不易,所以隻帶了一些便攜的首飾和銀票。”
夏至在女人身上從來都是一擲千金的,這還是頭一回有個女人,心甘情願主動拿出了積蓄,圖的是和他廝守終身。他的眼眶濕潤了,拉起她的手,放在嘴邊嗬了嗬氣,道:“我去了幾封信給你,杳無音信,想你這裏定出了周折,所以處理完父親的葬禮,我便來了。”
“那後續的事情……”韓未冬擔心地問道。
夏至知道她的擔心,雙手捧起她的臉,認真地注視著她,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戀,眼睛最騙不了人,思念、惦記、愛慕都會融入裏頭,摻雜不了一絲的雜質。他搖搖頭,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隨他們去吧。”他隻擔心雪天路滑,趕來的時間太久,他隻擔心少一天見她……
“對他們這種紈絝子弟來說,錢財比什麼都重要”的話猶在耳畔,她想起出門前母親在飯廳用餐的孤獨身影,母親阻止自己與夏至的婚事,不過是擔心自己會過得不好罷了,她自然明白母親的用心,此時此刻,她對家人的愧疚又少了幾分。
連夜離開長安城是他們重逢後的第一個決定,站在長安城外的石碑前,韓未冬仰頭看著風雪中的碑文,上頭刻著八個大字——長治久安,天下大同。她想著下次再見這塊碑文,她與夏至兒女應該成行了,不曉得到時候又是一副什麼光景。
夏至扳過她的身子,傾身直視著韓未冬,一本正經道:“未冬,你願意為我離開生長這麼多年的地方,我夏至記在心上,離開前,我想與你說幾件事情。”
雪花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她微微眨眼,點了點頭:“好。”
“我是母親一手帶大,父親因為母親的家世背景一直有些忌憚,在外頭養了幾房,也不敢帶回家裏。母親從小寄太大希望於我,我卻怨她在父親麵前太過軟弱,於是我心存叛逆,與父親關係極差,更別說打理他的生意,隻是使勁花他的錢,讓他煩心生氣才覺得爽快。在母親過世之前,我與父親一直交惡,母親除了哭也沒有旁的法子,父親對她似乎更是厭煩。母親去世,我十分難過,這世上真的疼我的那時隻有她一個,而我卻因心性未定也沒有順著她的意,讓她含恨而終。不想母親屍骨未寒,父親竟張羅著將外頭幾房妾室和妾室所生的孩子,通通接回了府上。我氣得不輕,與他理論,自然是不歡而散。我安葬完母親,便離家來到長安。來了長安,便是夜夜笙歌……”夏至頓了頓,有些愧疚道,“外頭對我的那些傳聞,恐怕也都是真的,我的確很荒唐,或許傳聞的還不及我荒唐的二分之一。我那時候並不覺得名聲有什麼重要的,呼朋引伴過得好不熱鬧,也不指望能娶到一個喜歡我這個人的姑娘。直到遇到了你,未冬,我曉得你父母阻撓的理由,那些都是為了你好,我真後悔從前的荒唐,讓你我如今過得波折,害你受了這些委屈。”夏至的聲音有些哽咽,握著韓未冬雙肩的手有些用力,他停了好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道,“未冬,你從前喜歡我,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語,如今我告訴你,那些流言蜚語大半都是真的,你若不想跟我一起走,我便送你回去,你也不用覺得對我有什麼愧意。但是,未冬,聽了這些,你如果還願意和我一起走,我定會全心全意待你,等到來日你父母氣消了,我帶你回來,定跪下向他們賠個不是,補一個明媒正娶給你。”他說完這段話,頭低垂了下來,額前的劉海兒擋住了韓未冬看他的視線。
雖然隻有一瞬,卻似乎過了很久,韓未冬輕輕歎了一口氣。夏至聽她歎氣,緊張地抬起頭來,嘴唇囁嚅了幾下,終是生生咽下,目光裏的愛意卻能將眼下雪花融化,那種帶著濃濃的愛意、不舍,甚至是祈求的眼神,成了冬夜裏最美的風景。韓未冬踮起腳尖,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摟住,在他耳邊輕輕道:“你說你母親是這世上唯一疼你的人,以後,還有我會疼你愛你。你說你從前的荒唐,落在我耳裏,隻有無盡的心疼,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許你過那些糊塗日子,你可否答應我?”她鬆開手,站穩,抬頭看著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