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林素問作為一個一直被保護得很好、從沒有經曆過風雨的公主,出了長安城後,一路到了災區,看見的一切,可謂觸目驚心。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一段時間或者一件事情,促成成熟的質變,她活了十五年,頭一回長大就是在這樣的途中。葉一城很少有時間陪她,她心裏總覺得有哪裏不大對勁,但是這樣的不對勁轉瞬就被民生疾苦帶來的震撼掩蓋了過去,她也學著去災區幫忙搭把手。她總是女扮男裝,幾乎沒有人能認得她是誰,以為隻是葉宗師身邊的一個俊俏小跟班。
認識葉一城的人似乎很多,他們親切地稱呼他宗師,他可以背著傷口化膿的病人找大夫,他可以給年邁的老嫗喂食,他可以給幼童去取樹枝上的紙鳶……他的眼裏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路走來詮釋著“眾生平等”四個字。林素問更覺得葉宗師可敬可佩可愛。
偶爾葉一城會有空陪她在外頭坐坐,他滿身的疲憊,卻打起精神陪她說話聊天。林素問會和他說起長安書院的日子,最常說的便是那片藍花楹:“那種藍在哪兒都找不到呢,等我們這次回去,喊上越之墨去思源軒吃包子吧?不知道能不能趕上藍花楹的花期。”
葉一城微笑地看著她,某種感情似乎就這樣平平淡淡地來了,沒有什麼驚心動魄,他十分享受這樣的感情。他問她:“素問,你很喜歡長安,很喜歡藍花楹嗎?”
林素問點頭:“喜歡啊,長安很熱鬧的,你待的時間少,所以不能完全體會。”
葉一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素來漂泊慣了,總想著能有安靜的一處安頓下來,而這個小姑娘人生才剛剛開始,向往熱鬧繁華也是難免的。他這一刻突然有些猶豫,帶著她去那樣僻靜的地方她會覺得孤單嗎?不過孤單又如何呢?總有自己陪著她。
“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宗師?”林素問抬起小臉又問。
葉一城愣了愣,摸了摸她的頭安撫道:“你很想回去嗎?”
“想啊,那是我的家呀。”林素問自然而然地說道。
葉一城笑了笑道:“知道了。等蟲災結束了,我們便回長安城。”既然她不願意隱姓埋名,那便堂堂正正地公布於眾好了,他原本想安安靜靜地帶她走,看來如今需要改變計劃了。
蟲災結束的時候,葉一城接到了越之墨的八百裏加急,信函中說邊疆戰事刻不容緩,魏國如今肆意妄為,似乎有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且如今魏國皇帝還是葉一城的老熟人。葉一城看了信後,對林素問道:“素問,我要去邊疆一趟,你先回宮等我便好。”
林素問想起每次和葉宗師的分別都要隔上三五年,這回說什麼也不願意,於是葉一城隻好捎上了林素問,一同前去邊疆。那時候他便想好不再隱瞞林素問的身份,他的小姑娘是個公主,有什麼可隱瞞的?
天元1129年,初秋。
百姓們沒有觀賞秋景,名士們亦沒有品蟹賞菊,此刻國土之上滿眼皆是遷徙逃亡的民眾。
華夏與魏國,是中原勢均力敵的兩個國家。兩國突然在邊境開戰,紛爭不止,於是,隻能派出使者在邊境交界的長林山會晤。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談判,連續三日還未果,兩國陳重兵於邊境,戰事一觸即發。華夏兵營卻突發瘟疫,死傷極大。猝不及防之下,華夏隻得重啟和議一事。和談的地點是兩國邊境長林山腳下的銀杏林子中。
林素問不清楚為什麼這次兩國和談,她會被魏國國君欽點列席。葉一城得知後,對林素問道:“你平日裏隻能待在營中,若要見客,必有為師陪你去,切不可一人行動。”林素問覺得他有些小瞧自己,可想著也說不過他,便點點頭。
從治災的地方到如今,林素問心裏頭終於疏通了一個問題,她想問問他心裏有沒有自己,又或者是如何說服越之墨帶自己出來這麼遠且這麼久?這些年,隻知道偷空出去玩的林素問,曾經聽見民間的說書先生,這樣評價葉一城——葉宗師心中裝著的是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塞滿了葉一城的世界,從前她不明白,她看見皇城腳下的百姓安居樂業,這些百姓固然重要,為何小小的一個自己,葉一城都不能放進心裏去?這一路遠行,她目之所及、耳之所聞,終於使她甘心了,是了,宗師的世界裏沒有自己的位置是對的。這天下比自己,更需要葉宗師吧。每每想到這裏,她的心頭又湧起對自己的肯定:自己的眼光可真真不是一般的好。轉瞬一想若是葉宗師的世界裏裝不下自己一丁點兒,那就用自己的全部世界來裝下他也不錯。
據說邊境現在的形勢對華夏極其不利,突如其來的瘟疫,讓談判的官員們焦頭爛額。自打在談判的地點落腳後,林素問再沒見過葉一城,她想派人傳口信給葉一城,可想到他在探望受傷的將士們,自己不能再添亂了。她每天除了去銀杏林子散散步和給遠在皇宮的越之墨寫信外,便無所事事,隻等著看兩國相見的時候自己能派上什麼用場。
這日午後,林素問換上了莊重的廣袖禮服,梳好發髻,乖乖坐在營帳裏等著葉一城帶自己去談判。來人卻是另一位官員,解釋道:“殿下,宗師還在趕過來的途中,吩咐屬下先為您引路。”林素問凝重地點點頭,起身上車。一路顛簸前行,她挑起車內的簾子,看著滿目的銀杏葉子,煞是燦爛。
這些時日,她對魏國國君欽點要見自己一麵的事情,作了許多推論,想到了葉宗師之前的關照,又想到越之墨與自己告別時的異樣,這一刻她突然醒悟了。如今最大的可能就是——和親。
她曾聽說過魏國的皇室中有不少男子尚未婚配,兩國交鋒,若是和親,這是投入成本最低、回報最高的事情。林素問閉了閉眼睛,想到了這一路走來她心裏覺得異樣的地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從手腕上褪下了一串紅瑪瑙手串,用白綢手絹包好,輕輕擱在了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