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李向前犧牲後的那一段,姑姑寫得很長,詳細記錄了她為什麼沒讓部隊領導把姑父的遺骸運回瀾滄的原因:部隊的領導曾征求姑姑的意見,想把姑父的遺骸從邊境線運回縣城。可姑姑沒答應——姑姑在上海解放時,看到過離她家不遠的一個自殺的國民黨的區長的屍體。那人活著時姑姑見過,風度翩翩的。死後,好奇的姑姑也跟了大人去看。可能是死了幾天後才被發現,那人已麵目全非,樣兒十分的恐怖。所以,姑姑覺得,留個生前的美好印象在心底,在心裏想著他還在邊境線上戰鬥才好(“文革”時姑姑被批鬥,這還成了個姑姑無情無義對待革命烈士的罪證);何況,從縣城到邊境,要走好幾天的路(那時,有的地方還沒通公路,隻有馬幫才走得了),姑姑不想勞累部隊的戰士們。
在我出生後不久,愛民姐丟了的那一段,姑姑也寫得很長。紙上,好像還有淚痕。字裏行間都有著如找不到愛民姐,她就沒法兒活的意思。
寫得最短的,是她對王小馬對她愛慕表白的想法。
對愛民姐因為救我而死,姑姑寫得也不長,也沒說我什麼。但對失去愛女之痛的點點滴滴,讓我看了如刮骨般的痛!
最長的,是對文化大革命的歡呼雀躍和迷茫。這也是我看到的姑姑的這本筆記本的最後的內容——不知愛華哥為救我死後,姑姑又寫了什麼?
在這筆記本裏,除了姑姑寫的筆記外,還夾了兩張相片:一張是姑父李向前在部隊駐紮上海時照的(還是彩色的)。相片上的姑父李向前,帥呆了。另一張是黑白的,是那年我父親帶著後母周阿姨到瀾滄接我和奶奶去猛臘前照的。這張相片上,不知是冥冥之中有什麼“預兆”,奶奶我們、後母周阿姨和她帶來的我的那個弟弟小強,沒一個臉上、眼裏有丁點兒高興樣兒的,全都是些“苦瓜臉”。有時想起,我覺得很怪:從那以後,奶奶、我爸和姑姑、愛民姐再沒相見過——照片上的這些人,都陰陽相隔了。
現在看到從母親懷裏掉地上的筆記本,我真不敢拿起來看,我怕看到愛華哥因救我死後,母親(那時的姑姑)用和著血的淚水寫下的傷心的隻言片語……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在李英一再的搖晃下,我才顫抖著手,撿起了母親掉地上的筆記本。
打開筆記本,看清那花花綠綠的紙片後,我不由大叫了聲:“媽!”
——那是六張藝術劇院的雜技票,日子就是那晚,也就是愛華哥為了救我,被淹死的那晚的雜技票!那天早上在單位看報紙,我就知道了那晚上海雜技團在藝術劇院演出的事了。原先我還想打電話告訴愛華哥的,隻是後來一心想著找李英而忘了。我想,這票肯定是愛華哥提前買了放姑姑(現在的母親)那兒的。這就是那天愛華哥要等回家後讓李英我們“高興”的事,也就是為什麼我騎車出門時,母親追出院子,直追到街麵上,要我早點回來的緣由。
匍匐在母親懷裏的我,淚如泉湧。
是的,愛華哥才是母親的貼心人,才是真正把母親記掛在心上的人。他一直把母親曾說過(也就一次,還是在瀾滄,我們很小的時候),在她離開上海時看過的上海雜技團演出的事放在了心上。當知道上海雜技團來昆演出後,他就早早的把一家六口人的票給買好了放母親的手裏,讓母親高興。而我,我卻把這一切讓我們一家子高興的事給毀了!
想著從此再也看不到母親慈祥的麵容,聽不到母親溫熱的話語,曾亂想受盡了“文革”摧殘,命運多舛,卻從不怨天尤人,也絕不厭世,為了我們能健康成長而堅強地活著的母親,因為心靜、心態好能長命百歲,能等得我退休後帶她出遠門玩兒的我的淚水,又洶湧起來——“願媽媽長壽”?真不啻是癡人說夢啊……
母親,兒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