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影子臉朝下趴在地上,耳中隻有這單調的水滴聲無限循環著,一聲聲數著,就像在細數生命流失的過程。
“呃……”
身上的陣痛再次襲來,瞬間抓緊了他所有的感官,影子死死咬著牙,等著痛苦過去。龜孫子下手真狠,為了逼他開口,上刑的人可能把自己所有能想到的最殘酷的刑罰都試了一遍。這已經不能稱為人體了,完全就是一灘壞肉,裹著破碎了的內髒,隻是還牽著最後一絲魂魄未散幹淨。
地牢裏很陰很濕,他趴在地上,小半邊身體幾乎浸在水裏,太暗了,什麼也看不見,不過想過去也知道,這冰冷的水裏大多是從他身體裏流出去的液體罷,曾經鮮紅而滾燙的液體,現在包裹著他殘破的身體,散發著透骨的涼意,一絲一絲地吞噬著自己的生命力。
想到紅色,眼前一個人影逐漸變得清晰。
那個一身鮮紅的袍子,高高在上的男人,飛揚的眉眼,還有微微勾起的唇角,即使不苟言笑的時候,也有種暖熙誘惑著人靠得更近。他奪走了影子這一生絕大多數的目光,影子之所以為影子,就是為他而存在的。那是皇上的得力助手、備受尊崇的王爺,是他影子這輩子唯一的追隨,也是……
所有的信仰。
即使是到了這種地步,那個人的模樣也不會有絲毫模糊,王爺的麵容早被刻進了影子的靈魂深處,甚至不需要那張臉,長年累月的跟隨,他對王爺的熟悉和了解,超過所有人,隻要稍微靠近,他就能覺察出王爺的氣息,那是獨屬於王爺,絕無僅有的感覺,任何人,生得再好,再有氣質,都模仿不來。王爺曾說過,天下再找不到第二個比他更好的影衛了,因為其他人做不到像他這樣僅憑直覺就能從兩個一模一樣的人裏麵判斷出哪一個是真的主子。那個時候,他隻是一如既往地低垂著頭,恭敬地將自己重新埋進黑暗中,沒有把心中的話說出來,他不是最好的影衛,他能有這種直覺,隻因為,對方是王爺。
他甚至,不是個合格的影衛。
影衛對於自己的主人,必須有絕對的忠誠,也隻需要有忠誠,任何旁的感情,都是多餘,都是不可饒恕。
他一直都知道的。
影子不記得自己來到王府前的所有事情,年紀太小了,隻有對於深冬殘酷的嚴寒和每日難耐的饑餓還有一點模糊的記憶,他就是在那樣一個冬日裏被帶到了王府,與許多許多孩子一起。
那個時候的王爺還不是王爺,隻是世子,是一出生就注定了榮華的命數,而影子就是為了世子而專門存在的。數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一起訓練,結束時就隻剩他一個了。說是訓練,其實該叫一種淘汰,不是優劣上的一爭高低,而是在生死間翻滾浮沉。負責選拔他們的師傅說,他第一次見到影子就知道,這是個為殺戮而生的孩子。
果然,最後一天的廝殺,他最終成為了那個能夠走出那扇大門的人,將所有血腥留在沉重的朱門後。即使渾身浴血不堪、遍體鱗傷,但他還是站著走到了師傅的麵前,站在了自己的活路上。
師傅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記住,從今天起,忘記你自己是誰,你是為世子而活的,你就是世子的一道影子。世子要是死了,影子也就破滅了。”
然後他就被帶到了世子的麵前。
比他還年幼些的孩子,遠不似現在的威嚴和氣勢,隻是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已經展露無疑。微微眯著眼,打量自己的樣子,像隻優雅的黑豹,緩慢而輕柔,但是極富節奏地步步靠近,沒有丁點聲音,影子卻覺得,那每一步都踏在了自己的心尖上,不然心髒怎麼會跳得這麼快,快到他整個人都幾乎要克製不住戰栗起來。
現在,王爺不會死,影子卻先要撐不住了。
自己果然不是個合格的影衛,從一開始。
不知不覺間,那陣難以忍受的疼痛漸漸退去,像退潮一般,漫過海灘,露出擱淺的他,一具破爛的軀體,裹滿了汙泥、冰水、血液和冷汗。
影子輕喘一口氣,等著下一次陣痛的來臨。
不知是不是人死前感官都會被放大,影子覺得這會兒比剛才要冷一些,像有人在用把冰刀刮自己的骨頭。他試著動動手指,卻發現連指尖都凍僵了,現在徹底成了個隻剩最後一口氣的石頭了,影子自嘲地想。
就這麼死在這裏,好像從來也沒在世上活過一樣,沒有人知道自己,更不會記得自己,唯一能夠證明自己存在的那個人,那個人……影子突然有些後悔,始終沒有說出口的那個字,從此就要隨著自己腐爛的身體,一同彌散成永遠的秘密。如果,如果可以早點告訴王爺,被罵被罰被打,哪怕是被殺了也好,至少這一份情感曾經為人所知,至少可以證明,他還是個有感情的人,而不隻是躲在陰暗中不可見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