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看向她。
女人四十多歲,打眼一看,像是這村落中土生土長的,但是她的普通話,卻表明了,她也是一個,被這地方稱為,蠻子的外來戶。
寶珠對上她的眼睛,剛剛用頭和人拚命她沒有怕,可是對上這女人的目光,她卻?刻間出了一身汗,那是怎樣的目光。
死氣沉沉。
女人把一把不知什麼灰,倒在粗布上,抬手準備給寶珠纏,寶珠躲了一下,她說:“這是止血的,這裏沒有藥。”
寶珠聽出她說的是真話,不再動,那女人給她慢慢纏上,一邊說:“這裏隻要離開這個門口,全村人都會盯著你,老太太都比你力氣大,小孩也比你跑的快,周圍的村子,也都認識他們,女人到了這裏,就隻是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寶珠算是見慣風浪的,但是這種風浪,是在一個相對文明的大環境裏,無論以前還是現在,她身邊的人,乃至敵人的素質,無論善惡,他們都是文明人,都是靠智商碾壓對方的。
但是此時,這地方,從所在房間的貧窮可怕,到一路的顛簸心灰,她早已知道,自己的命運脫離了軌跡。
那女人說,“……我來這兒的時候,家裏還有一個女兒,剛剛一歲大,我才被賣來的時候,關在帶鐵鏈子的房子裏,身上沒有衣服,腳上沒有鞋,他們就把我光禿禿地關在黑房子裏……你知道關了多久嗎?”
寶珠看著她,心卻不由自主揪在了一起,她禁不住想,如果是自己,會怎麼樣,那簡直連想也不敢想,她安慰自己說:他們隻是為了通過這女人的嘴來警告自己罷了。
就聽那女人繼續說:“你是不是想著,他們要是敢動你,你就殺了全村的人?”
寶珠的頭一懵。
那女人笑了一下,可比哭還難看,“你說,那種恨能堅持多久?”她把繃帶打了結,“……被關五年,每天光著身子吃喝拉撒都在一間黑屋子裏,連擦屁股紙都不給你的時候,你想死,撞牆都死不去的滋味,你能想象嗎?”
寶珠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那種不可自已的恐懼,從四肢百骸一點點湧出來,控製住她。
那女人繼續慢悠悠地說:“我就被整整關了五年。現在,我生了兩個男孩,都長大了,一個去了外頭上學,他們也不怕我跑,因為我跑了也不能再嫁人……所以他們也不怕我來和你說這些。我還有孩子。”
寶珠的心裏,不可自控地湧上恐懼,別說女人,男人到了這裏都該恐懼,她壓製住自己顫栗的心,安慰自己說:她和這些女人不一樣,她能掙錢,
她會做高仿瓷,
她會畫畫……
實在不行,她……她還會盜墓……
思緒忽然一停,寶珠愣住,為自己深切地悲哀起來……其實她知道,她現在連門外的那隻狗都不如。
那些人,本來是要撕票的……
她一陣頭暈目眩,耳邊又聽到那女人的聲音:
“這是一個想跑也跑不了的地方,女人來了這種地方就隻能懷孕生孩子,或者是死。來了這裏,就再也回不去了。也許你以前的日子很好,但以後,那些日子就隻能當回憶。”
寶珠盡力令視線聚焦,看向那已經認命的女人,那女人看著自己,麻木的臉上好像有同情,這種同情,一下灼傷了寶珠的神經……就見那女人忽然靠近她,低聲說:“我要是你,就不如趁現在死了,好過給別人共妻!別想著殺人報仇,被脫了衣服之後,保證你五年隻能天天綁著鐵鏈子,連廚房都進不去,下毒放火什麼的,我都試過……”
寶珠心髒一收縮,她看著女人站起來,忽然間,巨大的恐懼毀天滅地地撲向她,她好像看到的不是別人,而是數十年後的自己……
曾經的她,運籌帷幄,意氣風發。
曾經的她,算計人心,遇佛殺佛,神擋屠神!
如今,她不如一隻狗自由。
她覺得頭真的開始暈,不知道應該強撐著別暈過去好,還是幹脆暈過去一了百了。如果暈了,醒來會不會,就是被人扒了衣服,關在一間黑屋子裏……她不想暈,不想流淚,可是覺得,好像有些不受控製……
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她會燒高仿瓷……會畫畫,能幫他們掙錢……實在不行,還可以幫他們尋龍點穴……除了盜墓,她還可以幹什麼?
屋子裏有香氣,如同隔著遙遠朦朧的紗。
她閉著眼,想睜又睜不開,聽見旁邊有小丫頭的聲音:“這糕不行,大姑娘剛從法蘭西回來,你們弄點清淡的,她還在倒時差呢,醒來才吃……”
“上次她說過喜歡這個,簡大掌櫃特別吩咐做的,要不留兩碟吧,萬一她出門久正好想吃這個呢?”一個聲音討好地說。
“那擱著吧——別跑,仔細雪地裏笨手笨腳摔了自己。”外麵幾個小丫頭的聲音笑作一團。
“輕點,別把大姑娘吵醒了……”
寶珠聽出,是自己房裏大丫鬟的聲音,她張了張嘴,驚慌而無措,覺得自己好想醒來,如嬰兒,聽到媽媽的聲音……本能想撲過去,卻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
榮耀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寶珠
她靠在牆邊,坐在麻袋中間,頭上有紗布,看著是活的,更像是剛挖出的生坑貨,身上白色的毛衣,已經不像樣子,半個肩頭全是血。
“你們怎麼把人弄成這樣?”劉一鏟怒罵道:“翻了天了你們,怎麼綁人也不問問我?”他打電話,是給其中一個弟兄,那人卻不在這裏,這裏沒電話信號。
所以等他們馬不停蹄趕過來,這又過了六個多小時。
才一天多的時間,就像一朵花被碾碎了踩進土裏,榮耀鈞慢慢走過去,他走的很慢,很慢,生平第一次,竟然生出懼怕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這幾步,是他一輩子走過最漫長,最艱難的。
他克製不住心裏的恐懼,他看著寶珠那破了皮因為失水太多的嘴唇,看她安安靜靜的,完全感覺不到呼吸,看她頭上的包著的布,隻是灰粗布,連紗布也不是……縱然這樣,她還倔強地坐著……她是一個寧可死,也要坐著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