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正文 吳鉤霜雪明(1 / 3)

隆盛八年二月二十六日,正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立在鎮淮樓上,站在窗前俯瞰城下風景,裴雲看似平靜的麵容下麵隱藏著一絲煩悶,淮東戰場失利,雖然占著楚州、泗州,也不能讓他心中好過一些。偏偏這一次他奉了旨意,隻在淮東牽製楚軍,不能趁著陸燦陷在吳越主動出擊,更是令他氣悶。想到襄陽烽煙彌漫,長孫冀的南陽大營已經增兵至三十萬,自己卻未得到兵力補充,現在徐州大營尚不足十萬兵力,想要發起一次大的軍事行動都沒有多少餘力,這怎能不讓他氣悶呢。

另一件讓他氣悶的事情便是新任楚州郡守羅景。當初他原本準備等到局勢穩定之後就將顧元雍撤換,免得根基不穩。誰知這顧元雍從前在駱婁真掌控楚州的時候有心無力,處理政務每有疏漏,可是自從投了大雍之後,居然如有神助,將楚州政務打點的頭頭是道,當初裴雲從揚州敗退,能夠穩守楚州、泗州一線,實在是多有仰仗顧元雍的助力。裴雲原本是賞罰公正的人,見顧元雍十分得力,就有心讓他繼續留任,可是這時候朝廷卻已經派來了羅景擔任楚州郡守,雖然不甚甘心,可是這也是說得過去的,畢竟楚州的位置很是重要。可是那羅景雖然能力出眾,性情卻甚是桀驁,治理楚州的手段雷厲風行,惹得楚州百姓怨聲載道,若是換了別處,裴雲也不會和他作對,隻是楚州乃是前線重鎮,又是新降,需要安撫才是,所以曾向羅景暗示。可是這新任郡守自恃才高,卻不肯稍做讓步。若是換了別人,裴雲多半先給他一頓軍棍,然後將他趕回去,畢竟楚州仍是軍鎮,需受裴雲管轄。可是這郡守後台極硬,乃是當今皇後內兄高融的愛婿,高融乃是雍帝重臣,曾有幽州輔佐太子李駿的功勞,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極高。裴雲雖然不懼高融,但是他現在乃是敗軍之將,自然不想輕易得罪了高融,隻是這樣文武不和,如何能夠全力進逼淮東呢?這樣的煩惱之事怎不讓裴雲心中氣悶。

裴雲站在那裏靜默不語,立在他身後的顧元雍卻是心平氣和。作為一個降臣,他早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至於家族的安危,他卻並不擔心,衡陽顧氏世代傳承,斷不會因為一個不肖子弟而滅族,現在他隻需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即可。他是一個識時務的人,從前他是南楚世家子弟,便悉心讀書,考取功名,為家族取得榮耀,為官楚州,立於虎狼之策,他就明哲保身,縱然為了楚州軍民和駱婁真相爭,也是控製在駱婁真可以忍耐的範圍之內,更是著意結好楚州大營的軍官,留下求救求情的後路。雍軍攻下楚州,他便黯然投降,裴雲委他重任,他便盡心盡力去做,如今免去他的官職,他也沒有什麼憂慮,隻是籌劃著是尋機回鄉,還是繼續等候雍廷的任命。在顧元雍心目中,他自認隻是庸碌之輩,無力與強權相爭,隻要不過分侵犯他的利益,做雍臣還是楚臣倒也沒有什麼不同。當然若是現在南楚反攻回來,他可不會立刻就投降回去,畢竟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隻是若是大雍有人迫他做些喪心病狂之事,例如讓他說降族人投雍,裏應外合對付南楚,這他也是絕對不肯做的。顧元雍本就是這樣的人,所以,裴雲有意留他在楚州,他也就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施施然跟在裴雲身邊行走,而那新任郡守自然不知道,他許多不合楚州民情的律令,都是在這人示意下,指令楚州官員陽奉陰違,瞞上欺下,才沒有挑起變亂的。

裴雲立了許久,終於無奈地搖頭道:“罷了,不想這許多煩心事,顧大人,我們換身衣服,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也是好的。”顧元雍聞言笑道:“將軍平日軍務繁忙,對這楚州城隻是走馬觀花罷了,今日既想散心,就由元雍做陪,觀賞一下淮安風光。”裴雲微笑點頭,回頭看了一眼杜淩峰,道:“今日出去隻是閑遊,不許你隨便惹事。”杜淩峰連忙應是,麵上卻是一紅,他生性好鬥,總是喜歡惹是生非,若不是這個緣故,也不會至今不肯正式進入軍旅。

裴雲雖然想出去散散心,但是畢竟三人過於顯眼,裴雲今年雖然已經三十四歲,可是自幼修習佛門心法,內力精深,使得他看上去還不到三旬年紀,加上相貌氣度都是人中之龍,就是穿了便裝也是人人矚目,更何況往來遇到的巡視軍士見到他都不免行禮,而顧元雍本是楚州郡守,更是無人不識,杜淩峰無事就在城中閑逛,認得他的人也是極多,眾目睽睽之下,想要遊玩也無法盡興。裴雲自嘲的一笑,目光閃出,看到街旁有一座小酒樓倒還清雅,便舉步向內走去。

那酒樓的夥計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內肅客,掌櫃的三步兩步就奔到近前,低頭哈腰,迎了三人上樓,這樓上隻有六七付座頭,臨窗的三付座頭都用屏風隔開,外麵掛著淡黃的竹簾,倒是清雅別致。顧元雍雖然在楚州多年,可是這座小酒樓卻沒有來過,如今一看的倒是覺得頗有遺珠之憾。三人坐了下來,要了些酒菜,便飲酒閑聊起來。裴雲推開窗子向下看去,街上人來人往,比起鎮淮樓下生人勿近的冷落自然有趣多了,越發覺得微服出來卻是對了。

這時,掌櫃又引了幾個客人上樓來,那掌櫃本想今日樓上不招待客人,但是杜淩峰聰明得很,知道裴雲今日出來乃是散心,就是多些人氣才會高興,所以早已警告過掌櫃不要泄露樓上有貴客,讓他照常對待。那掌櫃雖然不敢不依,但是卻也留了小心,帶到樓上的客人也是先揣測一下有無妨礙。今次的客人共有六人,明顯是遠道出行,頗有身份的人物,所以他才放心地將人請上樓來,其中兩人徑自走向裴雲左手的座頭,另外四人卻是在外麵樓梯旁邊擇了座位,顯然是主從分明。掌櫃剛要轉身下樓,隻見兩個俊逸書生正在上樓,這兩人相貌相似,隻是一個高些,一個矮些,差著一兩歲年紀。一看之下,這掌櫃心中大驚,這兩人乃是兄弟,兄長周明,弟弟周晦,素來都在他樓上飲酒,周明為人最是狂放不羈,一向都有些悖逆的話語,平日倒也罷了,無人告密外傳,今日樓上卻有貴客在。想到此處,那掌櫃剛要上前阻攔,誰知周明已經大笑道:“老杜,你上次說青梅酒今日就可以開壇了,我們兄弟特意前來痛飲幾杯。”

那掌櫃心中一歎,知道已經來不及阻止了,隻得含含糊糊地道:“那青梅酒又酸又澀,也隻有你們兄弟喜歡。”

周明聞言又是大笑,那周晦卻隻是微微一笑,周明道:“這青梅酒乃是老杜你用夏日摘取的七分熟的野生青梅混合寒冬冰雪所釀,味道雖然酸澀,卻是別有一種風味,豈是俗人可以領會,豈止我們兄弟喜歡,文浦也是最愛此酒,隻不過今日他卻不能來了。”說到最後,語聲卻是有些唏噓。

掌櫃又是心中一驚,連忙岔開話題道:“不是還有兩位公子來品酒了麼,小人這就去取酒,兩位公子請先坐坐。”說罷,他便湊到兩人身邊正要低語,耳中卻是傳來一聲冷哼,他身子一顫,察覺到從竹簾之後透出冷厲的目光,隻得下樓去了。臨去之時悄悄回頭,卻見周氏兄弟毫無所覺,似乎那一聲冷哼並未聽見,心中覺得古怪,卻也隻能黯然傷神。這時簾內的裴雲卻是淡淡一笑,便是他傳音警示那掌櫃,但是心中也生出憂慮,想到楚州百姓對大雍的抵觸之心有增無減,不由輕歎。

那周氏兄弟徑自走入臨窗最右麵的座頭,似是熟門熟路,那周明一邊走一邊對弟弟說道:“前年你我送青浦兄遠走高飛的時候,曾經有約,今日在此重逢,共飲老杜新釀的青梅酒,隻可惜如今楚州已屬大雍,往來道路斷絕,青浦兄今日定是要失約了。”

周晦道:“這也難怪,楚州已經不屬南楚,青浦兄雖然是千金一諾之人,卻也隻能望青梅而生歎,有家難回,有國難奔了。”

周明笑道:“其實這也未必,青浦兄文武雙全,一向有心為國效力,隻是看不慣朝廷昏庸,所以才浪跡萍蹤,無心仕途,不過如今淮東由陸大將軍主事,說不定青浦兄就在揚州、廣陵呢,雖然兩軍對峙,但若他有心,憑他的本事也未必不能回來。而且青浦兄從無失諾之事,所以我今日才要在此等候,否則若是他冒險回來,我們兄弟卻躲在家裏不敢出頭,豈不是愧對良朋。”

周晦卻道:“兄長慎言才是,以小弟看來,青浦兄還是不來為好,他視華先生如父,若是得知噩耗,必然不肯罷休,但是那羅賊乃是楚州郡守,手握重權,青浦兄若是有意尋仇,隻怕反而誤了他的性命。”周明聞言也是長歎不已。

裴雲本沒有理會樓上其他的酒客,但周氏兄弟又沒有刻意放低聲音,所以他聽得一清二楚,回頭看了顧元雍一眼,眼中流露出疑問。顧元雍也聽見了兩兄弟的話語,心中正為他們擔憂,看了裴雲一眼,躊躇難言,倒是杜淩峰低聲道:“這兩人將軍想是忘記了,年前我軍敗於瓜州渡,那周明寫了詩文譏諷將軍,還當眾說陸燦必能奪回楚州,本來這樣狂生理應問斬,隻是師叔卻沒有在意,隻是讓顧大人管束他們。羅大人上任之後,和城內的士子寒生多有爭端,更是派人監視這些人,一旦有不妥言語,便要下獄問罪,現在城中士子多半閉門不出,以避災禍。隻怕現在樓下就有羅大人的暗探呢。至於他們所說的華先生想是城中名士華玄,至於那個青浦兄,想是兩年前因為打傷駱婁真麾下軍士而出走的楚州才子莊青浦,莊青浦乃是楚州士子的領袖人物,和周氏兄弟相交莫逆。”

裴雲這才想起那件事來,隻是淡淡一笑,對於這些狂生文士的攻訐,他從來不放在心上,隻要大雍節節取勝,時日一久,這些人自然不會再胡言亂語。倒是那個華玄的事情很是麻煩,那人學問精深,城中儒士十之六七都在他門下稱弟子,自雍軍入城後華軒就閉門不出,羅景有意迫他入仕以收士子之心,卻被他嚴拒,羅章人一怒之下將他關入了大牢,還是顧元雍親向裴雲求情,裴雲下了一道手令令羅景放人,這才令那老先生脫了囹圄之災,結果華玄年老體弱,在獄中又受了淩辱,出獄不到半月就病故了,若非顧元雍從中調停,裴雲又及時增派軍士坐鎮,到華家祭靈的楚州士子們差點鬧出事情來,羅景事後還上書彈劾裴雲縱容輕慢,令裴雲差點氣暈,但是裴雲生性沉穩,雖然已經怒極,卻不顯露出來,隻是上了一道折子自辯。想到羅景這般強勢壓製,豈不是更加容易惹出是非,一旦亂了民心,自己如何穩守楚州呢?想到此處,裴雲心中越發惆悵,心道,若那莊青浦果然來了,就將他帶回營中去,免得他向羅景尋仇,可惜了一個人才,微微搖頭,裴雲又向窗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