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注1)”
山路崎嶇,蜿蜒難上,一個中年美婦帶著兩個女劍士攀山而上,聽到迤邐傳來的悲歌,這中年美婦麵上先是露出一絲嘲諷,但是繼而神色變得愴然,耳中聽到水聲潺潺,便加快了腳步。繞過一道絕壁,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半山處卻有一塊半畝方坪,右側峭壁林立,削若筆管,左側絕壁之間,一線飛瀑若斷若續,便如玉帶流碧,瀑下亂石嶙峋之間卻是一方深潭,流瀑濺在碧潭中心潤白如玉的一方巨石上,陽光映射下宛如珠玉。一個青衣男子坐在潭邊青石上,脫了鞋襪,雙足浸在潭中,似乎全不覺得冬日積雪彙成的潭水的刺骨寒意。中年美婦望見了男子身邊連鞘的佩劍一眼,冷笑道:“韋膺你可後悔當日定要依附陸燦,和我們作對的決定?”
韋膺也不回頭,淡淡道:“這世間可以後悔的事情太多了,我若要後悔這件事,還不如後悔獵宮之事,這些日子,你們的損失可是比我慘重,我雖然沒有了靠山,可是你們卻損失了中堅力量,莫非你不後悔麼,貴妃娘娘?”
那女子麵上露出濃厚的戾氣,原本美豔的容貌幾乎也變得扭曲了,良久,她才平靜下來,冷冷道:“不要這樣叫我,什麼貴妃,什麼娘娘,我不過是師姐的棋子罷了,竇皇後、長孫貴妃、顏貴妃才是李援的賢妻愛妾,我紀霞又算什麼?不過這個身份也有好處,否則憑著尚維鈞權傾江南的勢力,又怎會入了我的羅網呢?這一次我們的損失的確很重,蕭蘭、鳳非非和謝曉彤都死了,非非和曉彤也還罷了,她們除了有一身劍術之外,平素行事束手束腳,蕭蘭卻是可惜了,月影軒一直是交給她打理的,她這一死,我便失去了助力,這倒是頭痛的很。”
韋膺冷冷道:“如今鳳舞堂、儀凰堂已經隻剩下你和燕無雙兩個首座,實力空虛,所以你才會說服門主,和辰堂和好如初,甚至不計較我襄助大將軍之事?”
紀霞揚眉道:“正是,我不僅希望與你合作,還希望你助我奪權,燕無雙為了挽回麵子,親自刺殺石觀,如今重傷臥病,淩羽一向不理事,若是你我合作,就是得到門主之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韋膺回頭道:“你這卻是癡心妄想了,淩羽能夠穩占門主之位,一來是因為有梵門主遺命,二來也是因為當初聞師姐訓練的那些女劍手,尚有半數聽從她的命令,她隱忍多年,默認自己被咱們架空的處境,卻非是怯懦,絕不會任你行事。而且如今我們三堂雖然都是勢力大減,可是百足之蛇,死而不僵,燕首座刺殺石觀成功,令我們得以插手淮西軍,這份功勞可謂不小,韋某雖然失勢,可是若沒有辰堂作為外圍力量,你們也別想在南楚立足穩固,反倒是你,喬園損失的力量主要都是儀凰堂的,若不能成功完成這次誘敵入彀的計策,雖然你們籠絡了尚維鈞、趙隴,可是儀凰堂也將從此淪為附庸,若我是你的話,就不要想著自相殘殺,還是想想如何將擁護大將軍的江湖勢力一網打盡吧?”
紀霞聽了韋膺的冷言冷語,不但不懊惱,反而笑道:“好,好,你能夠坦然直言,可見還當我們是自己人,門主,你可聽見了,可不會懷疑韋首座的忠心了吧?”
韋膺眼神微微一變,目光落在了紀霞身後的兩個女劍士身上,這兩人都是三十五六歲年紀,神色木然,劍氣淩人,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可是就在韋膺目中露出異色的時候,其中一人突然朗聲道:“師叔說得不錯,韋首座果然是一片忠心。”說罷走到潭邊,伸手到流瀑之中,鞠了些水洗去麵上藥物,露出天然國色的麗容,嫣然笑道:“還是師叔的手段高明,不過是些脂粉藥物,便瞞過了韋首座的眼睛。”
輕輕一歎,韋膺從容不迫地整理衣著,穿上靴襪,起身淡淡道:“原來是門主有意相試,韋某雖然效命大將軍,卻也不過是為了本門著想,莫非門主以為韋某還有什麼別的選擇麼?”
淩羽露出慚色道:“卻是本座多心了,韋兄與我等既有同門之誼,又同是天涯淪落人,豈會有二心,這一次我等定要戮力同心,才能讓我鳳儀門在南楚大展宏圖,還請韋兄不要怪罪本座存心試探才好。”
韋膺心中輕歎,這個多年來黯淡無光的女子一鳴驚人,將三堂多年來的努力一並接收,鳳儀門主選了她為繼任倒不是僅僅為了勢力的平衡。雖然心中感歎,但是麵色卻是絲毫沒有變化,隻是淡淡道:“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門主重整三堂,自然應該確認我等的忠心的。”
淩羽雖然神色淡然,此刻也不免眼中露出喜色,欣慰地道:“韋首座能夠這般想就最好不過,這次我們設下羅網,定要將那些不識相的江湖中人一網打盡,到時候我們鳳儀門便可在江南獨霸天下,再加上我們的力量已經滲入朝廷和軍隊,數年之內,定能恢複昔日榮光。”
韋膺沒有言語,心中卻是冷笑。
見他神色漠然,淩羽反而更加放心,她深知韋膺心計深沉,如果他並非真心回歸,必定不會這般冷淡,既然如此,她更需好好籠絡韋膺,在她看來,韋膺的才能更在門中諸人之上,若不能得到他真心的支持,鳳儀門想要在朝野立足必然分外艱辛。想到此處,淩羽對紀霞笑道:“師叔,請您再去巡視一下,這件事情也隻有師叔親曆親為,才可以令我放心。”
紀霞襝衽道:“屬下遵命!”說罷孤身向下走去,另一個女劍士則是退到山路的轉彎處,按劍護衛,紀霞走了片刻,知道自己已經走出了那女劍士的視線所及,才緩緩停住腳步,麵上露出黯然的神色,想到自己一生任人擺布,出走到了南楚之後,為了奪得權力甚至不惜一切,可是隻是數日之間,一切努力都化為泡影,讓扮豬吃老虎的淩羽坐享其成,想到此處,紀霞便覺得無比疲憊。良久,她的神色振奮起來,雖然淩羽重掌大權,可是她不相信韋膺會甘心聽命,而且自己的三個弟子都頗為爭氣,小弟子紀靈湘已經是貴妃,寵愛冠絕後宮,二弟子靈劍雖然相貌不甚出色,但是劍法之精在新進弟子中首屈一指,至於大弟子靈雨,想到她,紀霞皺了一下眉,這個弟子對於劍術不甚用心,隻是醉心音律,這倒也沒有什麼,憑著她的才貌,若肯用心拉攏朝中顯貴,卻也不錯,卻偏偏她竟是死也不肯,若非是她的冷淡性情更令眾人傾心,自己早就不會容許她這般放肆了,不過這一次卻不能再放縱她了,籠絡蔡群不僅是淩羽決定的,也是她爭奪權力的重要手段,所以這次回去定要迫服這個小妮子。心中思緒萬千,紀霞再次舉步向下走去,畢竟目前最重要的是即將開始的大戰。
韋膺目光從流瀑上收了回來,道:“紀堂主手中實力不可小視,門主不應對她如此輕忽的。”
淩羽目光流轉,笑道:“這是自然的,卻不知韋兄可是仍為陸氏之事懷恨我等?”
韋膺冷冷道:“韋某為大將軍效力也不過是為了報仇的私心,如今大將軍既然已經死了,我也不會為陸氏殉葬,可是你們這等短視,推波助瀾,自毀長城,難道就不擔心雍軍南下,南楚若亡,你們縱然權傾朝野又有什麼用處呢?”
淩羽歎道:“這也是不得已啊,如果陸燦肯和我們合作,本座也不希望這樣做,可是你清楚,陸氏父子對我們鳳儀門全無好感,若是他掌了大權,隻怕我們就沒有容身之地了,如今雖然沒有了陸燦,可是這幾年南楚軍力強了許多,至少可以守住長江,隻要能夠守住江南,總有我們存活之地,所以雖然時機不大恰當,但是還是不得不下手了。”
韋膺輕輕一歎,再無言語,淩羽見狀笑道:“這一次你選定了此地作為伏擊之處,當真是最合適不過?”
韋膺淡淡道:“自越郡至南閩,有兩條路,一條是從衢州常山走分水關大路,一條是從衢州江山走仙霞嶺小關,自江山青湖至浦城,一路上要經過仙霞嶺、丹楓嶺、梨嶺、仙陽嶺,幾百裏山路處處皆是死所,其中又以仙霞嶺最險,峭壁峻嶺,高三百六十級,共二十四曲,長二十裏,沿途隘口數處,寬度不到一丈,居高臨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險峻之處,不亞於蜀中劍閣,我們途中設伏,自然百無一失。”
淩羽目光一閃,道:“陸氏流徙之人雖然不少,可是除了陸夫人和陸燦幼子陸霆之外,別的人生死都無需在意,不過尚相之意,那救走陸雲之人必然也會前來救援陸氏遺孽,為了一網打盡,還需誘蛇出動,我想讓你的辰堂先動手,引出暗中保護之人後,再集中門中全部力量,雷霆掃穴,你看如何?”
出乎淩羽的意料之外,雖然這個計策明顯有消弱辰堂實力的意味,可是韋膺卻一口答應道:“自該如此,辰堂雖然人多勢眾,但是大半都是碌碌之輩,縱然損失慘重也無妨礙,不過陸氏母子的性命還是要緊的,若是他們死在混戰之中,那麼前麵救援的人就會退縮,不如令辰堂外圍之人和尚相派來的精兵先行攻擊,再由我帶著堂中高手扮作救援之人,然後護著陸夫人和陸霆固守待援,這樣一來,那些暗中保護的人就會如他飛蛾撲火一般自行投到,等到適當時機,門主便可發動全部力量,斬盡殺絕。”
淩羽心中暗喜韋膺的計策狠絕,又道:“既然如此,就煩勞韋兄了,不過據我所知,陸燦次子陸風應該在你手中,此子也不能留,韋兄可不能心慈手軟。”
韋膺心知淩羽定在自己身邊有細作,而且這人身份還不低,否則不會知道這樣隱秘的事情,不過此刻他已不在意這樣的事情,所以隻是揚眉道:“此子生死有何要緊,不過韋某素來謹慎,提防著有了萬一的變化,還可利用他拉攏大將軍舊部,要殺他也要等到這邊成功之後,否則豈不是太可惜了?”
淩羽聞言苦笑道:“韋兄說得太遲了,我已經派了朱師叔去殺他,不過想來這邊也不會失敗吧?”
韋膺的雙瞳瞬間收縮了許多,卻狀似無意地低頭掩去眼中殺氣,道:“我派去監視這小子的人隻怕不會輕易讓朱長老動手,隻可惜了我苦心收服的四個護衛。”
淩羽笑道:“韋兄放心,我已經請朱師叔小心在意,不會隨便傷了你的人的,朱師叔當初隨著師尊轉戰天下,雖然已經退隱多年,可是餘威猶在,一身劍術更是老練狠辣,應該可以製住那幾個護衛,不需傷了他們的性命。”
韋膺目光低垂,暗暗沉吟,淩羽能夠一舉奪權,除了儀凰堂、鳳舞堂實力大損之外,朱長老這些人也是原因之一,她們多半都是鳳儀門主同輩的師妹或者昔年的侍女,早已經封劍歸隱,甚至當年獵宮之變也沒有參與,卻因為池魚之秧而被迫一起流亡南楚,如今她們不甘寂寞,重出江湖,卻也難對付得很,不知道陸風能否保住性命?不過不管陸風生死如何,自己如今卻也顧不得他了。
說到此處,兩人都覺無話可說,各自沉默下去,目光望向下麵的山路,未過多久,韋膺身邊的親信崔庠匆匆走了上來,那女劍士輕叱阻攔,未等韋膺出言,淩羽便已下令放行,韋膺目光一凝,卻未多說什麼。崔庠上前一揖道:“啟稟門主、首座,再過半個時辰,陸氏流徙眾人就可到達此地,請示下。”
韋膺轉頭看向淩羽,淩羽微微一笑道:“辰堂的進攻就由韋兄自行安排,本座也要去安排妥當,等到適當時機,便會出手。”說罷淩羽飄然而去。韋膺知道淩羽對自己仍然存了一分戒心,恐怕要等到辰堂犧牲慘重之後才會真的相信自己,暗暗一歎,他從容道:“你率堂中眾人攻擊,我會率辰堂血衛闖進去保護陸夫人和陸公子,我們都會蒙麵行事,你們也不能露出身份,不要讓他們知道實情,這樣一來彼此廝殺都不會留情,便不會露出破綻。”
崔庠聞言驚道:“首座,這樣一來辰堂力量大損,恐怕有害無益,還請首座仔細思量。”
韋膺冷笑道:“辰堂所屬雖然眾多,但是多半都是軟硬兼施強迫收納的,其中忠於本座的不過十之二三,,其他人多是趨炎附勢,本座如今失勢,隻怕他們早就心存反意,這一次正好借刀殺人,清除堂中敗類,就是全死了也沒有什麼可惜,本座的血衛足可自保,你也不必擔心我的安危,把我們當成仇敵就行了,隻要小心一些,別自己送了性命就成了。”
崔庠心中冰寒,雖然韋膺素來殺伐決斷,可是今日這般狠毒,仍然是讓他瞠目結舌,這次堂中前來擔任伏擊者乃是多年來收納的高手,占了堂中實力十之五六,一旦折損,辰堂勢力必然大減,可是韋膺卻毫不顧惜。轉念又想到這些年來韋膺每從堂中招納高手組建血衛,這些血衛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對韋膺忠誠不二,人數雖少,卻占了堂中實力十之四五,隻是血衛負責攻堅,常有折損,至今人數仍不足五十人。這次韋膺將血衛幾乎全部帶了來,原本以為是要最後雷霆一擊的,想不到韋膺卻要讓這些血衛和辰堂主力自相殘殺,一旦兩敗俱傷,豈不是自折臂膀,越想越是覺得韋膺瘋了,崔庠愣愣地站在那裏,卻是說不出一句遵命行事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