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看著這句詞的時候,度妍真是心有戚戚焉,此時初夏的日頭斜斜射入新綠色蟬翼紗罩就的花棱格窗,投在汝窯素瓷茶盞上,將明前龍井碧盈盈的茶水照得溫潤可愛。
珠簾玲瓏響起,丫頭香雪在度妍身後福了福道:“麥相公,有新客,媽媽喚您呢。”
度妍放下書卷:“我收拾收拾就來,煩你先去傳了這話兒罷。”
“奴婢告退。”
於是香雪退下後,侍立在一旁的丫頭小廝們便上來伺候度妍更衣上妝。
第一章鄉下小子麥豆
十七年前的冬天麥豆在他老娘殺豬樣的嚎叫中被產婆從暖烘烘的子宮拖到了冰冷的人間,老娘看著剛洗過,還濕淋淋的麥豆,說,就叫麥豆吧,小名麼,豆芽兒。
照理這名兒該他爹取,我一個婦人家……女人轉動失血過多的慘白鬼臉,朝四周看了看,沒說下去。
稍微懂事一點的時候小麥豆問娘:“娘,你幹啥給俺叫麥豆阿?”
娘一邊佝僂著背,拖著髒兮兮的犁在田裏前進,一邊喘著氣答到:“你落草那會兒,又黑又瘦,跟遭了春雪沒長好的豆苗一個樣,娘想,叫個賤名好養活,這麼著就叫你麥豆了。”
那年麥豆三歲,已經懂得站在犁架上幫娘穩住方向。
麥豆的老爹是個酒棍,生活對與他來說就是十二裏地外方家酒肆裏五文錢一海碗的劣質白酒,外加每天問老婆要錢,如果沒有的話就要勞煩他老人家賞賜一頓拳腳。麥老爹最不憤的就是不曉得哪天蹦達出了麥豆那小棺材,吃要錢穿要錢還不經揍,三兩下就要斷胳臂折腿,而且他媽了個X的看病還要錢!自從麥豆生下來他的酒錢就就跟王小二過年似的一年不如一年,害的他對家裏那死娘們兒動拳腳的次數芝麻開花一樣的暴漲,真他娘的累人!——麥老爹挺委屈。
在麥豆十歲的時候,他娘琢磨著送他上學堂。他老娘原來是鎮上李秀才的三女兒,上頭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十六歲李三娘和丫頭上街買胭脂,看見了二十歲的麥老爹。那時麥老爹就是一酒鬼,卻偏生生了副好皮囊。二十歲的時候麥老爹的愛好還比較廣泛,比如女人。
一個酒鬼的人品是可想而知的,就象一個二八少女的無知一樣地球人都知道,所以麥老爹拿著個酒瓶子逛大街的樣子就理所當然的成了李三娘風流倜儻的狀元郎的具體化表現,也所以半年以後還沒嫁人甚至連親都沒訂的李三娘大了肚子,丟光了李秀才的老臉。然後麼,在眾人冷嘲熱諷的嘴臉裏,無知的李三娘拎著自己的小包袱,灰溜溜但是很堅決地奔向了麥老爹所住的小旺村,也奔向她的愛情。
李三娘婚後迅速學會了一個村婦理應掌握的一應技能,還有理應讓男人掌握的,種田。一個臉比花嬌的少女在短時間內退化成一個地地道道的鄉野婦人,以至於兩年以後人們在看到頭發枯黃,臉色灰黑,眼神渾濁無光的李三娘已經絲毫想不起她是鎮上生活滋潤的小姐。事實證明了什麼不用贅述,咱也不是往人傷口上撒鹽的潑皮無賴。
咱隻想說,前半生的教育注定了李三娘對於讀書的信仰,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她的文化毀了她的一生,但信仰的定義就是至死不渝。
大概五六天以後,麥老爹滿嘴酒氣地回家要錢,這比李三娘預想得要早,那時麥豆第一天上學,正在豆油燈下輕輕地背《三字經》,正念到“養不教,父之過”的時候麥老爹一腳踹開草房子的柴門,吐著濃烈的酒氣,也不廢話,就一個字:錢!
李三娘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平靜地捋捋鬢角,對麥豆道:“豆芽兒,你先回裏屋去,好好背書。”
麥豆猛然僵住,慢慢合上書,整理好文具,拿著油燈蹭回裏屋,掀開草簾子的時候,小麥豆清亮的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盈盈的,不敢落下——娘說過,好男兒,當流血流汗不流淚!!
小麥豆坐到裏屋的炕上,緊緊抱著瘦磷磷的膝,不知是出於害怕還是憤怒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總之,全身止不住地簌簌發抖——每次爹回來,娘說這樣的話就意味著,娘沒有銅板給爹,而隨之而來的,是一場慘絕人寰的虐待,暴怒的毆打將毫不留情地把娘往死裏折磨,整個過程會持續到那個混蛋沒力氣為止,期間娘不會說一個字,隻留一地殷紅的血兀自流淌。
麥老爹又重複了一遍:“錢!快拿來!!”
李三娘端坐在椅子上:“相公如何恁早便還家來了?”
“方老頭家的白幹……漲了價,春上的魚鯗也漲了,老子錢他……他娘的沒了!你廢話個屁呀,拿……錢來!”
“奴家現在沒有錢。”
“沒錢?怎麼會沒錢?!你買了什麼了?!”
“奴家什麼都沒買。”
“放屁!那錢上哪了?”
“豆芽兒今年該上學堂了,昨兒個剛拜師,錢交給先生了。”
“什麼?!!……你個死娘兒們——”然後就是劈頭蓋臉的抽打聲,麥豆攥著單薄的衣角,不知不覺捏得骨頭泛白——娘下過死命令的,這會兒出去就不認他這個兒子!
那夜麥老爹瘋得厲害,直到半夜才漸漸停手,最後迷迷糊糊進了裏屋,看也不看小麥豆,一下撲倒在炕上,睡死了。麥豆立刻竄出裏屋,娘早伏在地上,滿身是血。
“娘,娘?”麥豆推了推母親,“娘你醒一醒,我給你包紮一下。”
當李三娘在麥豆推了很久依然沒有醒轉的跡象後,麥豆意識到,這一次,娘親大概不是昏過去那麼簡單了。當小麥豆把手指抖抖地探到娘親的鼻下後,他跌坐到地上,渾身冷然——這個世界唯一在乎他的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