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神貫注嚴陣以待,但當他大喝一聲‘小心!‘ 使出那一招時,我才明白無論怎樣防備,這一招依然防不勝防。
那一劍仿佛狂風摧卷,萬壑鬆濤滾滾撼動連綿浩邈撲麵而來。
那一劍其實是霎那間攻出的無數劍,推波助瀾潮湧而至。無可退避,無可抵擋,當者披靡,勢無生理!
電光石火間,他輕點的劍尖已刺入我右胸。
我盡力避讓,隨即又中兩劍。
山風驟起,我幾乎立足不穩。忽然間,靈光一現,我不及多想,凝聚畢生勁力,無視撲麵劍影,一劍直刺他的手腕。
萬丈鬆濤霎那歸於無形。
我死裏逃生,氣血翻湧。抬頭,見鬆岩道長麵如死灰。
‘為什麼,你為什麼能破?‘
‘樹欲靜而風必止‘,我說,‘你的手就是摧動萬壑鬆濤的風。‘
鬆岩道長忽仰天長笑,拋下手中長劍,
‘我本來憐才之心已起,不願你死在我的絕招之下。可惜一時好勝,終於忍不住出手,卻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勝負尚未分出,道長何出此言?‘
他搖頭歎息,
‘絕招已為人所破,尚有麵目再戰麼?‘
轉身欲行,忽又回身,
‘公子資質非凡,於劍術一道前途不可限量,五年以後將無人可敵。保重!‘
我知道他要我保重是要我盡早醫治那三處劍傷。
那三劍快得旁人難以察覺,傷口卻不淺。血流很急,隻不過在黑衣上看不出血跡。
但我不能就此離開,我還有沒有演完我的角色。
父親攜我與那些上前祝賀的人應酬寒暄。將近半個時辰後我才脫身回到客棧,已近虛脫。
我的衣服已被血水染得盡濕,大量失血令我感到頭暈目眩。
我自己要來熱水,處理了傷口,換好衣衫。還未及收拾,已有人敲門。
我開門,看見父親。
他漠然掃視我屋中零亂,卻隻是說,
‘晚間的慶功宴你一起去。‘
我啞然。
他明明已發現我受了傷,他明知我受了傷。但他一句也不曾問我傷勢如何。
他關心的隻是這樣的場合,我做為慕容源的弟弟如何可以不到場祝賀。
他提醒我即使演完了大哥的角色,我依然需要演回我自己。
霎那間我萬般心灰。
‘我會去,‘ 我說,‘既然你要我去。‘
那晚我敬父親,敬大哥,敬很多人酒。
我知道我的傷勢不該喝酒,但是我想要醉。
可我是這樣的不快樂,不快樂到竟然無法喝醉。
我應該很快樂吧,因為我聽見那麼多人讚揚我破掉萬壑鬆濤的那一劍。
但即使我破盡天下所有的絕招,我也得不到自己父親的歡心,不,談什麼歡心, 是連關心都不曾有過。要我憑什麼快樂憑什麼快樂?
那晚我沒有喝醉,我開始發燒。
在三天的歸程中,我一直在發燒。
我手腳冰冷,然而我的心和身體象有火在焚燒。
我不相信父親看不出我的異樣,除非他從不曾在意地看我,除非他刻意地忽略。
這一刻我才終於發現自己的可笑。
多麼可笑,那個自欺欺人的應戰者。 他一度以為隻要他可以一次次擊敗越來越強的對手,總有一天他會爭回自己的身份。他甚至隱約覺得戰勝了鬆岩道長就是這樣一個扭轉一生的契機。
然而他全盤皆錯。
他戰勝越多的人,他就越無法脫身。就象一把劍,它越是戰無不勝,削鐵如泥,它的主人越不肯放手。
然而即使是一柄劍吧,也該偶爾擦拭,稍為珍惜。
但這麼多次生死關頭,重創輕傷,父親卻連問也不曾問過一聲。
如果我曾令他關心,那也隻是我的成敗。至於我的生死,他甚至懶待皺眉。他永遠冷冷旁觀,不動聲色,他任由我自生自滅,自傷自棄。
我想起那個曾經無比歡欣的十六歲少年,在無邊黃花中吹笛微笑的少年,僅僅四年,卻已恍如隔世。但他在我的記憶裏鮮明如畫,永不可忘懷。雖然他那樣天真,天真得得可悲又荒唐,他依然帶給我一生之中絕無僅有的蓬勃狂喜與歡樂。那竟是我一生短短最為快樂的時光,然而它已飛逝而去,永不重回。
家中迎接我們的是另一個慶功宴。
我不需要父親的提醒也知道我自己該坐的位置。
我一杯杯地喝酒,喝不醉也好,至少還有喝醉的希望。
但是突然間,一根竹筷擊碎了我的酒杯。
一個聲音冷淡地響起,
‘一人向隅,舉座不歡。既然不高興坐在這裏,就回房吧。‘
我沒有抬頭。因為不必。
我知道是他。
我本以為我的心已死了,現在才知道不是。已死了的心不會痛得讓我覺得它又死了一次。
酒杯的碎片割傷了我的手。我將顫抖的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站起身來。
我走出賓客雲集的大廳。走過眾目睽睽。
那些異樣的眼光已再不能傷我,因為我已被另一個人傷入膏肓。
我走到廚房,抱了兩壇酒。
我去了我的廢園。
阿湄後來來陪我。我的阿湄。
她陪我喝酒。
她陪我一起不快樂。
然而連她也救不了我的心。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開始咳嗽,恪血。我全身燒得如火如荼。
我已經掙紮了四天,不,我已經掙紮了二十年。
我再也沒有足夠的心力。
我想我甚至支撐不到天明。
但是阿湄她不肯讓我死。
在我深沉的昏迷中,我依然知道她在我身邊,她陪著我,象我從前每一次受傷。當我的咳嗽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當我覺得生不如死,我總能感覺到她的手緊握著我的,仿佛死也不肯鬆開,永遠也也不肯鬆開。
我是不能不拋下她的吧,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樣的世上,這樣一個家裏。
我是他的二哥,我答應過要照顧她,在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
我還沒來得及給她吹那支曲子,我們還不能輕言別離。
我要活著,為了阿湄。
為了在這樣的蒼茫人世,還有我們兩人,可以冷暖相嗬,相濡以沫。
我醒來時是晚上,燭火暗淡,遠不及她憔悴長睫上成串墜落的淚光。
我們那一次沒有分離。
然而今天我為阿湄吹了那支曲子。
因為我知道我們將不得不別離。
一番風雨三千裏。她將要遠嫁到塞外的池家。
從此分兩地。
曙色清明,我望著阿湄的臉。
那麼熟悉的眉目與神情,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我輕輕撫mo她的頭發,‘阿湄,‘ 我說,‘照顧好自己。有一天,我會去接你回來。‘
阿湄輕笑,雖然隻是強顏。
‘也許我會喜歡上那裏,不願意再回來。‘
‘那麼,就由你,‘ 我輕輕說,‘ 我隻要你快活。‘
我這一生已經再也不可能快樂。
如果可以,我希望阿湄,她可以連我的那份快樂都一起擁有。
浩蕩的迎親隊伍慢慢穿過蘇州城的鬧市。人們夾道觀看江南慕容與塞北池家再次聯姻的盛況。
十年前,我最美的姑姑慕容寧由同一條路跋涉千裏嫁到池家去。三年以後,池家來信說她已染病故世。卻有傳言不翼而飛,說她被池家逼瘋,在紅蓮峰頂*而死。
阿湄她當然聽見過這樣的傳言。
她隻有十八歲,她怎麼可能不會害怕。
但是她仍堅持。
我說過要照顧的人,結果卻為我犧牲了自己。
我的阿湄,我的阿湄。
我送她到長亭。
隔著車窗,我們對飲一杯別離酒。
酒裏映著長天枯雲,愁腸離索。我們一飲而盡。
阿湄很快放下了車簾,我想她是不要我看見她哭泣。
我對池落影臨別一揖,上馬飛馳而去。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中,我已付出了太多。
總有一天,我要要回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阿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