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從未離天空如此之近。如此地遠離凡塵。
“你究竟是誰?” 當她在我耳邊輕如歎息地低語,我微微顫抖,無言以答。
她等了片刻,握起我的手。
“你的手在流血。” 她說。然後她低垂了頭,掏出手絹,輕輕輕輕,無限溫存,包紮起我手上的傷口。
“我知道你是誰。” 她揚起臉,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燦亮晶瑩,深藏的驚喜與感念,帶著微愁的溫柔。
“----池楓!” 她低聲喚出我的名字。
霎那之間,絕崖峰頂,人間天上,隻有心愛女子呼喚我名字的聲音。
夜最深時我回到了懷楓居。我從不曾這樣神智昏亂,心潮起伏。
驀然亮起的燈火讓我吃了一驚。
大哥燃亮了燈,回過身來,望著我冷冷地說,
“解開你的衣服。”
我才發覺我傷口的血已經濕透了內衣。
“你不想活了?” ,大哥皺眉望著我身上傷口,“為什麼不早回來上藥?”
我歉然地向他笑笑,卻並不後悔。
我想要告訴他我很快樂,我隻是快樂得不想離開。第一次,為了我自己,覺得快樂。但不知為何我並不曾說出口。
大哥在替我的背傷上藥,我可以感到傷口仍在流血。
失血過多令我覺得眩暈。我很久沒有流這麼多的血,因為我一直都很小心避免受傷。
當我的血終於止住,大哥拿走我的血衣。
然後他坐下,沉思地問我:“決定娶她了?”
我想想,終於搖一搖頭。
“那很好,” ,大哥淡然一笑,“反正她不是我要替你娶的人。”
“什麼?” 我失驚。
“我替你娶的是慕容四姑娘慕容泠。她不是。慕容家騙了我。” 大哥森冷的語氣令我不寒而栗。
“你怎麼知道?”
“有人寫信給我,我相信信上的事是真的。”
我不必再問,如果大哥相信必有足夠的原因。
“你要把她怎樣?” 沉默了片刻,我說。
大哥一時沒有回答,後來他起身披衣,預備離去。
“大哥!”
他停下,回頭望我,神情淡漠。
“你知道,沒人可以騙我。” 他靜靜地說。
我隻覺寒意上湧,卻又似有火燒在心頭。我緊張到雙手都顫抖,生怕他跨出門檻我就會追悔莫及。
我掠過他身邊,擋住房門。
他冷冷看我,一笑,
“你不許我殺她?”
“大哥!” 我懇求。
他輕輕撥開我,伸手推門。
我情急,脫口而出,
“你不能因為大嫂對不起你,就遷怒所有慕容家的人。”
我臉上突然一熱,是大哥打了我一記耳光。
並不很重,即使驚痛盛怒,他依然記得下手的分寸。
我不敢去看大哥的神情,刹那間我萬分痛悔,千般羞愧。
我聽見他開門,走下台階,然後他站住,聲音已變得平靜。
“我怎麼會殺她,二十年來唯一讓我弟弟快樂的人?”
我怔住,抬頭。
門內的燈光隻映亮了一角夜色,而大哥卻站在那光明之外。
我看見濃黑的夜色慢慢染透他的白袍,隻有他腰間的紅絛仍淒然地亮著,在這樣黑的夜裏,沒有月光。
他的背影令我覺得無比孤寂,深沉的悲涼。
我不知道我的大哥,他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他的暗夜和孤獨。
十二月十五,晚上。
我去鶯飛別院。
我沒有進去,我守在牆外那棵楓樹底下。當她輕盈的身影掠出圍牆,我也並沒有叫她。
但是仿佛心有靈犀,她轉過頭來,看見了我。
“我知道這兒有一棵楓樹,”她向我走來時雙眼閃爍,“我總望你會站在這兒等我,而不用我走遍山莊,一心希望遇見你。”
我感念得無言。拉起她的手,才發覺天氣出奇的溫暖,月亮圓滿而金黃,是這樣的良辰美景,物華天淨。
我拉著她走遍山莊的每個角落,我們說了很多然而我都已不複記得。也許我們所要的隻是攜手走著傾聽彼此的聲音。
最後,我們停在梅林。
我記起那晚初相見,我匆匆經過這片梅林,踏上九曲橋,就遇見了她。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的笑聲,這梅林都是我遙遙的見證,隻這樣想,就覺得溫存。
她的發上染了梅香。
她望著我,臉上猶殘存著笑容。她的眼睛卻閃爍著不安與惶惑,似是要問我的事至關重要,才會這樣患得患失。
“你不在意?” 她終於問我。
“什麼?”
“我不是慕容泠,我不是你要娶的人。”
我沉默。
“你已經知道了,不是麼? 你大哥找過我,他知道了,你也一定知道。”她逼問我,象是存心不給自己退路。
“我在意的,” 我說,看見她乍然暗淡的容顏,不忍再逗她,“我隻在意你不肯告訴我真正的名字。”
她笑眼裏浮出淚光。含淚帶笑,不知多麼動人。
“阿湄,水之湄的湄,我叫慕容湄。”
我想我不曾聽過更加美麗的名字。
阿湄,我的阿湄。
“你會後悔的,” 後來她說,“四姐姐比我美得多。她是江南第一美人。”
“看到了再說吧。”
她瞪我,“你再沒機會。”
我哈哈大笑。
“你後悔麼?” 後來我問她。“後悔代人嫁過來?”
“怎麼會?” 她輕笑,“不過當時,我很害怕。”
“怕什麼?”
她靜了一會兒,才說,“離開我的二哥,離開我的家,還有… …你知道,寧姑姑她… …”
我想起大嫂,不由歎息。“你不要相信那些傳言,不是真的。”
“我知道,” 她說,有些出神,“你大哥跟我提起過寧姑姑,他雖沒說,可我知道他很愛她… …不過有時候,光有愛也是不成的… …”
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冷和不安。象有什麼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既然害怕,為什麼還要嫁過來?” 我岔開了話題。
她蹙起眉頭,眼光忽然虛散,仿佛正看著一個我看不見的人。 “是為了救我的二哥。” 她輕輕地說。
“我們仇家很多,爹和幾個哥哥去世以後,那些人都想趁機報複。二哥一力支撐,兩年裏不聲不響地處理了很多危機,所以我們誰都不知道情況已經糟得很了。”
“……那天是九月初八,下午,我們姊妹正在跟大夫人刺繡,忽然,派去買絲線的簾兒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南門外的鋪子全都關了門,據人家說是天戈幫彙集了七八夥人不幾天就要殺上慕容府,二哥怕波及他們,已派人給了他們錢要他們關門避禍。”
“大家都很慌張,大夫人立刻帶著我們去了老夫人那兒。老夫人聽說以後臉色鐵青,立刻著人去找二哥。我生怕二哥毫無防備地過來,自告奮勇前去找他。”
“二哥就在花廳,守門的阿楠卻不許我進去,說是他正跟人談重要的事。我害怕老夫人等得不耐煩更要發作,堅持要立刻見他。正纏夾不清,忽然聽見裏麵有人說,‘慕容公子既有家事,不妨稍後再談。’二哥應了一聲,推門出來,臉色發白。”
“他邊走邊問我,‘是老夫人?’ 我說:‘還有所有女眷。’ 他就歎了口氣說:‘大家都知道了。’ 我點一點頭,他也就再不出聲。一路默默地走,快進老夫人的院子了,他卻忽然停下,回頭問我,‘阿湄,你相信我麼?’ 我從沒見過他那樣的神氣,好象其實都不是要聽我的回答,隻是一個人在又累又懷疑,到了不能自個兒承擔的時候,才脫口而出問的一句。我忽然間覺得難過極了,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這樣過。我急匆匆地說,‘我當然信你。’ 他就笑了一笑,看著我說:‘阿湄,也隻有你還信我,在我自己都不信的時候。’ 然後他就突然轉身,走進了碧華堂。”
“進屋以後,我就看見老夫人的眼光,我根本不敢對望,隻是一直望著二哥。我聽見老夫人連名帶姓地叫他:‘慕容瀾,你是要等別人殺上門了才懇讓我們知道?’ 二哥安安靜靜地說:‘我隻是想自己將這件事解決,不敢驚擾祖母。’ 老夫人冷笑:‘說得好聽,你要怎麼解決?’ 二哥一時沒有出聲,過了一陣才答:‘池家總管池落影已帶五百人前來,隻要我們答應他的條件,就會出手相助。’
“一時間都沒人說話,然後老夫人才厲聲說:‘哪個池家?’ 二哥卻沒有答,因為根本用不著回答,誰都知道是哪一個池家。大夫人這時卻忽然插了口,聲音又冷又靜的,‘什麼條件?’ 二哥慢慢轉頭,看了四姐姐一眼。四姐姐立刻發起抖來。大夫人一笑,‘要我們把泠兒嫁過去?’ 二哥點頭。”
“ 四姐姐一聲低呼,跌坐在地上。大夫人也不去管她,隻是直勾勾地看著二哥,她的眼光真是可怕,雖沒在望我,我也覺得渾身冰涼。老夫人這時候尖聲大笑起來,卻又流了一臉的淚,‘夫君,幸虧你去得早,不用看你不爭氣的子孫,隻會靠家裏的女人。一個寧兒還不夠,現在又要我的泠兒… …’ 我看看痛哭個不停的老夫人,看看發著抖的四姐姐,忍不住又轉頭去看二哥。他就那麼低頭站著,也瞧不見他臉上表情,門外頭吹進風來,他的袖子輕輕搖晃,人卻一動也不動的。我忽然就覺得鼻子都酸了,心裏空空的,全無著落。不知道誰對誰錯,也不知道怎麼樣才好。”
“就在這時候大家忽然一片驚呼,原來四姐姐竟趁人不備拿出了匕首向心口紮下去。但是二哥象是早就料到了,驚呼還沒停呢,他已經站在四姐姐身邊,拿住了她的手腕。匕首叮地一聲掉在地上,四姐姐抬頭哀哀望著他,隻是不停地說:‘我不要嫁… …’ 她額頭慘白,雙頰卻一片通紅,眼光昏亂,嘴唇發抖。我從沒見過有人害怕絕望成那個樣子。”
“二哥沉默了一陣,然後我聽見他柔聲說:‘對不起。我還沒答應他們。你不必嫁過去。’ 他放開她,走到老夫人麵前,跪下。‘孫兒無能,請祖母見諒。我還有別的辦法可以應付,祖母放心。’ 老夫人隻是哭,也不去理他。”
“那時外麵的天已經黑了,屋裏卻還沒有點燈。二哥慢慢站起來,拿起燈架上的火石,自個點著了根蠟燭,笑了笑說:‘該讓他們掌燈了。’ 便拂拂衣袖,朝門口走去。燈火被他的身形帶得一晃,照著大家難看的臉色。隻有二哥自己仍是一臉平靜,臨走時看我一眼,比平常還要溫和安寧,好象有很多話也都在這一眼裏了,一個字也用不著多說。我瞧著他衣衫飄飄地出了門,一直走到外麵黑沉沉的院子裏去。”
“大夥呆呆地站了一陣,二嬸嬸便吩咐人掌燈。廳上的燈一盞盞地亮起來,我看見地上忽忽悠悠的影子,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不知怎麼回事,我覺得一陣心慌,怎麼也不能安心,象是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忽然間我拔腳跑出了碧華堂。”
“我知道二哥一定又回去了花廳,這一次阿楠卻不在門口。我悄悄走到窗子底下,聽見裏麵有人說:‘慕容公子真的考慮好了?’ 我看見窗紙上二哥的影子點了點頭。接著便聽見有人朝杯子裏倒酒,二哥離開了窗前。我輕輕捅破窗紙,看見一個中年人坐在桌邊,雖然極力克製,臉上的表情卻有些緊張。二哥側對著我,手中拿了一杯酒,卻並不立時喝下。那人哈哈一笑說,‘慕容公子放心,池某言出必行。即使公子無法眼見,在下仍會助貴府退敵。’ 二哥抬頭看著他,忽然笑笑,‘池總管要記得今天此話,莫讓在下死難暝目。’ 然後他舉起酒杯,就要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