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那一年冬天,我沒有聽見我已聽成習慣的那匹孤狼的長嗥。

我尋找那匹狼花費了整整一個冬季,卻始終未能找到。我有時恍惚,覺得我所聽見的狼嗥也許從未有過,不過是我的靈魂在深夜裏脫竅而出,寂寞徘徊於月下,為自己的軀體掙出的最後一縷哀音。

群山返青的時候,我離山而去。

我不知怎樣走回了阿翎曾經居住過的那個村莊,當我明明已不記得道路。我想這也許該歸因於一種冥冥的指引。

我猜測阿翎早已不在那裏,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東的第三棟屋前。

一樣的籬笆,這一次卻不曾傾倒。

柴關虛掩,黃土鋪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多年前的自己立於簷下,決心向屋內長相別離的女子許下一生的諾言,然而,我卻看見她懷抱著與別人生下的嬰兒。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覺,房門就在那時輕輕打開。一個矮小的身影從門縫裏溜出,來到院中。

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衣衫破舊,發辮零亂。她手中拿著一個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還高。

她爬上水缸旁邊一塊墊腳的大石,踮起腳來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勢如此危險,仿佛隨時會栽進水缸之中。

我及時叩響院門。她暫時放棄了舀水,回過頭來。

在看清她小臉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誰。我仿佛再次看見很多年前母親領回家中的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熒閃,小小下頜倔強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時不能出聲。

而女孩兒已跳下大石,來到門邊。

她望著我,神情警覺。‘叔叔,‘ 她清脆地問,‘你找誰?

‘你是阿湄?‘ 我喃喃地說。

她的眼中掠過一絲迷惑,輕輕點頭。

‘那麼,你的媽媽呢?‘

她回頭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們的談話會吵醒她的媽媽。‘媽媽病了,在睡覺。‘

‘阿湄,‘ 我心中酸澀,緩緩地說,‘我認得你的媽媽。‘

她一時沒有說話,仰望著我。然後她的臉上漸漸亮起信任的光輝。

她走過來,拉開了本來隻是虛掩的院門。

‘叔叔,你能不能幫我舀水? 我要給媽媽熬藥。‘

我再見阿翎時她已完全不複舊時容顏。她已病了很久,我為她請來的大夫也隻是搖頭。我知道她已時日無多。

除去我剛來時,她幾乎不曾認真看過我。很多時候,她隻是躺在那裏靜靜出神,她的眼睛那時變得雲水般溫柔。我隻在多年以前看見過她那樣的眼光,而那樣的眼光卻再也不是為我。

我看見她的臉色一日比一日蒼黃,有時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隨她日益消蝕。

阿湄從不在我們麵前哭泣,隻有一次,我看見她蹲在柴堆後無聲飲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摟住我的脖頸。她的眼淚浸濕了我的衣領,起初溫熱,後來冰涼。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時是秋天,原野裏開滿牽牛花。不知為何那裏的牽牛並沒有深紫和紫紅,隻有淡紅,微紫,與蒼白,仿佛都已被陽光曬退了顏色,無神無主的蕭條。

阿湄在那裏放聲大哭,那時她才象是一個五歲的女孩兒。

我帶她回去時,阿翎已經醒來。那天晚上,我聽見她與阿湄說了整夜的話,然而我聽不清晰。

數天以後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應在她死後,把阿湄送到她父親的身邊。

我默默點頭。

‘他未必會待好好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依然答應。

她鬆了一口氣,轉開臉去,明亮的眼光轉成暗淡。

她始終還是愛他,即使他辜負了她這麼多年,始終也沒有來接她。

當天夜裏,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簫。

我從未吹過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覺吹出了它,也許隻是因為人生本如那支簫曲一般淒涼。

後來房門打開,我看見阿翎出現在門邊。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見她,我微微一驚,停下了簫聲。

‘不要停。‘ 她低聲說。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來,坐在我的身邊。

花架篩下淡淡月光,如滿地細碎白冰。不時有紫藤花墜落,點點剔透凝華。

她將什麼東西係在我的腰帶上,我知道那是一隻新的香囊。

從前她繡給我的香囊在一次決鬥中被人毀壞,我不舍得丟棄,一直收在懷中。

然後她伸出手臂攬住我的腰,緊緊依偎在我的肩頭。

她在我耳邊低語:

‘不要停下,‘ 她說,‘ 聽著你的簫聲去死,我才不會害怕。‘

我輕輕一震,卻沒有停下。

我一直沒有停下,即使當我感到她的手臂鬆開滑落。

我沒有停下,即使當我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呼吸。

我沒有停下,當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煙次第騰起,雞鳴犬吠,日上的塵囂。

我沒有停下。

那一切與我無關。

我覺得我隻需一直這樣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然而還有阿湄。

我答應過要送她去她父親的身邊。

當阿湄自她母親冰冷的懷中抬起淚痕狼藉的臉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對她母親的諾言。

我終於放下了我的簫。

我帶著阿湄千裏跋涉,到了江南。

我見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個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豐神並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為吃驚,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漸漸平複。‘她並沒告訴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來,是她自己不肯答應。‘

他望我一眼,繼續道:‘她一直都在等一個人,不肯放棄。那個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擊,不能置信。霎那間隻覺天翻地覆,無比荒唐。

‘你不知道麼?‘ 慕容安望著我,‘那麼你明白她還不如我深。‘

當天夜裏,我茫然離開了慕容府。

我千裏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墳墓。我以為她或肯托夢於我,告訴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從來不肯入我的夢境。

某一個黃昏,落日淒圓,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墳上荒草,坐下為她吹xiao。然後我離開了她,繼續我在江湖的漂泊。我並不知道滾滾塵囂,究竟何方是岸。山長水闊,我該於何處容身。我隻是想要找一件事來做,勝負生死於我已無關緊要。

我開始追蹤那些多年未曾歸案的盜匪,我甚至希望我會敗在某個凶殘大盜的手下,無聲無息死於一個邊陲小鎮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劍法卻於此時悄然精進。

就在那些年裏,我再次聽到了關荻的名字。這個在南方七省聲名雀起的年輕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蹤技巧,堅韌不拔的意誌,以及奇異的獨門武功威she 黑道群雄。傳說中他的武器是一條長長的鐵鏈,那使想起很多年前與我一同獵狐的少年手中靈活的套鎖。

有幾次我們殊途同歸,追蹤同一夥盜匪到了同一個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後無聲退去。

我看見昔日獵狐少年已成長為一個英俊不羈的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雖然仍有不足,卻因出手驚奇難測而頗具神威。

在追蹤盜匪告一段落時,我會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並不讓她知道。我會在她生日時在她常去玩耍的廢園裏藏下一份禮物。當我在暗中看見她被驚喜映亮的臉,才覺得我這樣活著,至少還有一些意義。

阿湄日益成長,比小時候活潑快樂。我看見她的成長,仿佛看見從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讓我深深感念,同時也是深深的刺痛與折磨。

她七歲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靜時去看望她。

當晚孤鴻號野,翔鳥鳴林。

我看見星光撒上她熟睡麵頰,她不知夢到了什麼,臉上有依稀淚痕。我才知道她的快樂和活潑隻屬於白天。

我的心境悲涼如水。我不明白阿翎為什麼不肯把阿湄交給我撫養,至少我會比她的父親更好地照顧她。

那晚我離開時,發現一道人影由廢園裏竄出,越過圍牆,煙般疾逝。我遍體生寒,追蹤而去。半個時辰以後,他沒入一條深深小巷。

我謹慎地進入小巷,幾步以後,我聽見一陣金屬撞擊之音,強勁風聲劈麵而來。電光石火,我想起這可能是誰,在間不容發時出劍化解。

避過一擊後我倒躍出巷,低聲問:‘關荻?‘

關荻很快認出了我,霎那驚喜難以形容。

他收起鐵鏈走近我,低聲一笑:‘你從沒告訴過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 我說,‘方雁遙。‘

他明亮黑眸在夜色中一閃,‘原來你就是他。那麼,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也許那隻是巧合。‘ 我說。

‘是麼?‘ 他側頭反問,他的笑容依稀可見少年時的明快天真。

我與他相視而笑,故人重見的歡欣盡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們煮酒盡歡,促膝暢飲。他將別後際遇一一述說,我默默傾聽。

後來他問起我去慕容府的緣由,我約略告訴他阿湄身世。但當我問起他為何會在那裏,他卻微一猶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