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逢
方雁遙
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將我驚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胸口仍劇痛,是我剛剛受的傷。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當我再次看見那張臉,我才知道我還有心。十八年後忽然活轉的心歡喜得象要炸裂,因為我以為,我終於重見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燈火下這一張年輕晶瑩的臉,並不屬於我願以一生相守卻隻可以一生遺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兒,慕容湄。
但我寧願忘記她的姓氏,而隻喚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見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時她還隻是一個嬰兒。
我記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仿佛整個混濁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絕地流淌,將人世浸成一片濕淋淋的蒼灰。
我就在那一天來到了那個遠離故鄉的北方村落。
村東第三棟房屋。院籬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輪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訴我阿翎就住在這裏。
這樣大的雨,我不知道她否聽見叩響院門的聲音。但即使她聽見,我也不願見她穿過泥水淋漓的院落來為我開門。
越過歪倒的籬笆,我走到簷下,這時我看見窗紙微黃,許是屋中人點亮的油燈。
那使我想起十八歲離家後住過的無數間客棧,永遠一團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進屋以後,店夥張羅起桌上油燈,那一點昏黃,映照著千篇一律的格局陳設,也隻令人覺得客途淒清,無盡重疊。
然而此時此際,這低矮屋簷下透出的隱約燈光,它令我忘卻身後陰霾大雨,它令我覺得溫暖與安定,刹那起落的感觸與愁懷----幸福與否其實早在我一念之間,多年掙紮此刻看來多麼無謂,刹那渺遠。
我緩緩收起雨傘,叩響房門,聽見房中隱約的腳步。
我已準備好在她開門時告訴她那一句話,我原該在十年前給她的回答。
在經曆了漫長的歲月以後,我終於決定為了她,不顧其它一切。
房門打開,一張我並不認識的臉。
我們愕然相望,然後我聽見那個我曾無比熟悉的聲音由裏屋傳來:
‘田嫂,是誰?‘
我一時說不出話,隻是轉臉望著裏間。
房內家陳簡陋,唯有裏間門上掛著的門簾是從前家中舊物。月白厚緞上繡著成行雁影,她送給我的所有繡件上都有類似的圖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來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動,微覺不妥,想要分辯,卻終究無言。
屋中一時沉默,隨後門簾輕輕翻卷。
霎那間我看見簾上雁影驚飛,往事翔回,如繽紛萬花般墜落。
我看見十年未見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門邊。我看見她忽然蒼白的臉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後我才看清她挽起的發髻,以及她手上環抱的嬰兒。
… …
田嫂似已確認了我的身份,卻又看出了我們的尷尬,笑著圓場: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個千金,剛剛滿月,不要看看麼?‘
阿翎一震,仿佛這才醒轉,側過頭,淡淡說: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遙。‘
我聽見她們的對答。每一個字我都聽得無比清晰。
那讓我覺得就在一瞬間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飛揚。我不知道我何以還能站在那裏,靜靜望著我所愛女子懷抱著與別人生下的嬰兒。
田嫂後來離開,阿翎哄睡了嬰兒,默不作聲地擺下飯菜。
我與她隔桌對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 我終於說,說話時我感到無數碎片在胸膛裏聲聲振動。
她卻不曾抬頭,淡然道:‘我並沒有嫁誰,不過是與人有了孩子。‘
她這樣說比她說她真的嫁了人還要令我痛心。
‘為什麼?‘ 我問。
她抬頭迎望著我,語氣冰冷:‘你會關心麼?‘
‘當然,‘ 我說,‘我終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著我,然後她移開目光,冷笑著說:
‘也許,我不過是要讓你傷心難過。‘
我凝望她切齒說出這句話時繃緊的臉頰,倔強神情一如從前。刹那間我覺得萬般悲涼,無限神傷。
很久以後我說:
‘我們離開這裏,我會娶你,照顧你的孩子。‘
她在我話音剛落時發出一陣笑聲。
‘你在說什麼,難道你不再記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個不停,笑聲淒厲。屋中嬰兒驚醒,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歎口氣,去房中抱起了嬰兒。嬰兒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鑒人的大眼睛專心地望著我。我抱著她走出裏間,看見她的母親已由大笑轉成痛哭。嬰兒在我懷中不安轉側,我們兩人靜靜等著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靜下來。
然後她起身舀水,洗臉,挽好頭發,由我懷中接走了嬰兒。
‘你應該這樣對我說,早在十年以前。‘
我聽見她平淡語氣的一刻,已經知道再無指望。
‘我已經二十七歲,‘ 她說,‘ 我用九年的時間對你死了心。‘
她垂頭看著懷中嬰兒,使我不見她臉上神情。‘她名湄,複姓慕容。我和她的父親一年前偶然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劍慕容安,慕容世家未來掌門人。知道是他,也許我還可以略為放心。
我沉吟良久,問:‘他何時會來接你?‘
‘我等他。‘ 她幹脆地說。
她聲音裏的堅定孤清令我覺得似曾相識,當我終於想起在何處聽過時,我如受痛擊。
十年前,在我離家的前一晚,她問我的問題我很久沒有回答。那時她忽然揮滅了燈火,在黑暗中緊緊地擁抱我:
‘你要記得,我會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時的語氣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終於到了今天,我回來,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許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鄉,發現她早已遣散家仆不知所蹤,開始尋找她的那一刻,也許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許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們一步錯過,從此無緣。
當夜我離開了那個村莊。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許我隻是下意識地想要避開江南,避開她正等待的人所來之處。
我清楚知道我已永遠失去了阿翎,這使我領略到什麼才是萬念成灰。
八歲時第一次見她,她是母親收養的孤兒。從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顧她愛護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歲時那個黃昏,當我坐在紫藤架下吹xiao,乍見她衣袂翩然自迷朦的暮色裏來----那時心上的莫名一窒,乍斷的簫聲。
就在那時我恍然發現我對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單純,而她看我的眼光讓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畢竟無人說破。
十八歲時父母去世。我處理完後事,獨自離開了故鄉。
我不能與她在我們的古宅中單獨相對,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譽毀於一旦,我不能在那樣一個古老市鎮驚世駭俗,我不能拋開一切帶她去一個無人認識的所在,我隻有遠遠地離開。
在我離開她的十年間,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無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夠我的荏苒在衣劍法在江湖上闖出聲名,卻無人知道我出劍時惠風荏苒般的溫和繾綣,其實隻是寄托了我對一個不能去愛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從此以後,我該如何?
我該如何度過我連思念也不該再有的餘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築起小屋,打獵為食,融雪為水,度過了整個冬天。
我不再計算時日,我喜歡那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有時我整夜無眠,傾聽鬱鬱孤狼對月長嗥,萬山回音。
常常,我覺得它的孤獨也同我一般。
在一場大風雪中我救起一個幾乎已凍僵的獵戶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來獵取玄狐,我找到他時他已取到了毛皮四張。
他說這樣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張,這樣他便可以換取足夠的盤纏離開這裏的雪山,去遙遠的江南。他的祖父與父親都葬身於山中忽來的暴風雪,他已厭倦了這裏,他要去傳說中沒有風雪的江南。
我幫助他獵到了另外四隻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隻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獵中顯露的習武資質更令我稱奇。山中無事,我對他略加指點,他的進步一日千裏。
他離開時,才告訴我他的名字:關荻。
他說他出生時正是秋天,山那邊的野葦湖開滿了荻花。
春天來時,融雪成溪,我搬遷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從我屋邊經過。
夏季山中也並無暑氣,隻是木葉轉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來臨我翻過山嶺找到關荻說過的野葦湖,那裏的大片荻花如雲似霧,令我忽覺往事蒼茫便有如這般。
我在葦塘邊吹xiao練劍,看瑟瑟荻花在簫聲劍影裏輕舞飛揚,我看見長空幽藍,萬古雲霄,常覺胸中不著一物般地不染纖塵。
山中四時輪轉,我卻刻意地忘記歲月如何。
不知幾年以後,又到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