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誰輸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臉色一變,大約從未試過這種街頭無賴的賭法。

‘我為何要和你賭?‘

我看看聚攏而來的人群,回望著他,淡淡說:

‘因為我知道你是誰。‘

他眉棱跳動,目中殺機陡現,卻仍笑說:‘好,我賭了。‘

我連輸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唯一可傷之處隻在左腿,因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體,雙臂運用長索。

四周一片安靜,其他賭局全都停下,眾人屏息圍觀。我聽見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發出輕微響聲。

高飛額頭冒出冷汗,擲骰子的手微微顫抖。

我冷眼旁觀,知道綽號‘玉蝴蝶‘ 的他對自己身體發膚一向愛惜,此刻難免緊張,做弊手法遲早失靈。

果然這次他隻擲出了三點。我卻擲成一副地牌。圍觀人群一片喧嘩。

我將刀囊推到他麵前。他緩緩伸手,微一猶豫,忽然間推翻賭桌,向我撲來。

我與他一場惡戰。

高飛的武功其實在我之上,但是賭局之中他氣勢已餒,此時心浮氣躁,隻求奪路而逃。

然而我正銳氣如虹,不計生死。拚得受傷七處,我終於以長索鎖住他雙腿,將其生擒。

走出賭場時,圍觀人群讓開去路。

人叢中忽然射出一束流離的光芒,在我身上悠悠一繞,旋即堙滅無蹤。

我心中一動,臉上落了幾點清涼,抬起頭,柔白天光,雪花輕淡如剪碎的白煙,隻是一些盈然的影子,萬般虛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從不喜歡的雪,那一天卻令我生起一陣無名的情緒。

忽然有些疲倦,快樂似的,又有些微悵惘。

想要坐下,在階前,喝一些酒,就這樣看雪,看放晴後的雲天茫茫,不凍的水流,白鷺拍打著鏡麵一般的水田扶搖起飛。聽聽入暮時的鍾鼓,誰家高樓飄落的笛聲。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識的溫柔。

當晚我由府衙回家時,雪仍在下。

傷口已經紮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傷了筋骨,隻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邊連片民宅,人家燈火,食物誘人的香氣。

身後忽然傳來幾人一致的腳步,咿啞晃蕩的聲響,我不必回頭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轎。我在街邊站定,側身等他們過去。這樣的窄街我們無法並肩通行。

竹轎漸漸接近我,擦身一過的一瞬,微風卷起,依稀香氛,我不由抬頭。

那隱沒在轎中的容顏是一種撲麵的感覺,如在深沉長夜裏,咫尺相迎一朵絕豔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足以映亮世間所有灰牆瓦巷,一切暗夜的靈魂。

同樣的眼光,我曾見過,在四海賭場外,熙攘人叢中。

轎上丟下一個瓷盒,準確地落入我懷中。

竹轎匆匆越過我,轉過街頭,不久後連轎夫的腳步也聽不見。

忽然間整個世界靜下來。

雪花依舊輕輕落著,觸地消融。

殘破的石板街麵泥水淋漓,有燈火的地方水光明滅。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跡在這裏發生。

在家中燈下,我打開那瓷盒,碧綠的水晶一般的膏體,是極珍貴的傷藥。

我看了它很久,並沒有用它,卻將它仔細地收在懷中。

我隻想要保留這一份證據,讓我可以確信曾經發生的那些並非隻是一場夢幻。

兩年以後,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葉滄元。

聲名赫赫的大俠其實是十年前連環血案的凶手。所有證人都已被相繼他滅口,我們手中再無證據。

我所屬柬肅司直隸禦前,雷厲風行,並不拘泥成規。向我下達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歸案,就地處置。

葉滄元如驚弓之鳥,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蹤他半年之久,發現他已隱姓埋名成為慕容世家門下賓客。

我直接登門求見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見。

道明來意後,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為荒謬。他將一枯瘦老者傳來,告訴我這便是我指稱為葉滄元的門下賓客陳福元。

我告辭離去。

半年以後慕容筠猝然謝世,慕容家大辦喪事。我混在吊唁眾人中進入慕容府,發現了唯一一處仍然戒備森嚴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葉滄元的藏身之所。

當夜我潛入院中,擊殺葉滄元。

當我終將鐵索套上他脖頸,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萬鈞。

我側頭閃開,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時間我以為自己會被他劈成兩片。但刀鋒劈裂我的肩胛骨時後力不繼,他已氣絕。

慕容家正在守靈的諸位精英很快趕來,周圍燈火大亮。他們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一時不能決定是否要將我滅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後出現,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說:

‘原來此人真是葉滄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騙。‘ 又望望我,一笑:‘多謝關捕頭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勝感激。‘

他略一揮手,眾人讓開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我流出的血如水潑地,我感到陣陣眩暈。我奮力支撐,走出了慕容府的後門。

不知走了多遠,忽聽一個聲音在我身後說:

‘你的血很多麼? 每次見你,都在跟人拚命流血。‘

雖然在說著拚命流血的事,那聲音依然如鳴琴一般動聽。

我站住,回頭。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鐵。

溫暖明亮的隻有那兩道目光,熔透這樣的黑暗,如一張漂浮而來的絲網,輕柔光潔,閃爍著熒光。

‘這一次,讓我看見你。‘ 我說。

然後我覺得那絲網無處不在地籠罩了我,帶我一同浮遊夜空。

醒來時,我終於看見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見最美麗的少女,她的美麗超乎我一切想象和語言。

看見我醒來,她對我輕輕一笑。她手中玩著那個已用空的瓷盒,問我:

‘怎麼你上一次不用裏麵的藥? 怕它有毒?‘

‘不是。‘ 我說,不知如何再去解釋。

我望著她,想起她從前驚鴻一瞥的出現,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隨我而來。我想起聞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個女子,美麗絕倫而又會偶然離開深閨,出沒於市井。忽然我問:‘你是慕容寧?‘

她一怔,笑起來:‘你真的很適合做捕快。‘

我搖頭。

‘不過是你容易辨認。‘

她揚眉望我,意似詢問。

我看著她,然後我說:‘再沒有別人會象你一樣美麗。‘

她忽然紅了臉,轉過頭去。

很久以後她說:‘我從不知道這句話這樣好聽。‘

以後的一年是我有生以來最為暢快張揚的時光。我令整個江南黑道切齒痛恨而又聞風喪膽。

我的頭腦從未如此靈活,我的感覺從未如此敏銳,我的信心從未如此高漲,我的武器從未如此得心應手。我覺得自己幾乎可以所向無敵,連負的傷,流的血,都令我覺得是一種無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給她偶然得來的一隻鷂鷹,它卓絕的識人認路本領,使我遠在千裏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當我一路跟蹤悍匪於荒山沼澤,蚊蟲毒瘴令我幾日不能安睡,卻抬頭看見渺遠雲層中微如粟米漸而放大的鷹影,霎然間所有疲憊艱辛我都甘之如飴。

在公事的空檔裏,我總是馬不停蹄地趕回蘇州,與她在慕容府的廢園中相會。她是這樣言笑靈動的女子,每次總麵總不免輕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間,她又會靜下來,並不說什麼,也不在聽我說,望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溫柔。

‘關荻!‘

每次離開,她總在我身後叫我。

我站住回頭,她卻又隻微微笑著,不再說話。

終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這樣輕易離開。

她四下望望,終於欺身過來:

‘將來,我一定要嫁你。‘ 她低聲說,帶著明亮而毫不掩飾的笑意。

然後她轉身飛奔而去。

那晚我沒有叫住她。

我並沒有告訴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複了千萬遍: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在我結束了這般刀頭舐血的生活以後。

柬肅司的司主已經答應,殲滅了在雲桐山一帶盤踞多年的雲桐七醜,我便可以從此收手。

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要殺死川西七醜換取我的未來。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獵取到那八張狐皮換取來江南的盤資。

整整半年我單槍匹馬在雲桐山中浴血奮戰。

我先後殺死了六醜,最後隻剩下最為狡猾的四醜華一蓀。

我落入他設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體無完膚。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覺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劇毒。

華一蓀本來可以大獲全勝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覺時便迫不及待地現身。

他站在陷阱口瘋狂大罵,後來又轉成崩潰的號哭。

白亮的陽光自他身後射來,令我覺得他是這蒼茫天光裏一隻嘈嘈掙動的鬼魂。

他離我這麼近,完全在我鐵索可及的範圍之內。我近乎麻木的雙臂居然仍能運作,我的鐵索無聲揚起,套住了他的頸項。

他的哭罵立刻消失,十分痛快地栽入了他自己設下的陷阱。他的屍體插掛在竹刀上,微微晃動。我在離我寸許的地方看見他凝固暴突的雙眼,忽然覺得萬分疲乏。

那一刻我終於清楚看見,多年來我並非為了所謂正義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過因為我不惜一切的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結局卻永遠難以預測。

我在華一蓀的懷中找到了解藥,毒性解除後難忍的劇痛令我昏死過去。

我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如果有人會來救我,那也不過隻是命運的另一個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寧。

是鷂鷹給她帶去了我一條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時趕來救我。

半年不見,她仿佛變了很多。如果從前她美如一朵粉紅的芙蓉,那麼此刻她的顏色已半轉為深紅。一種沉香的魅豔,令人心悸神奪。過去那一抹粉紅仍在,卻已退到了花葉邊緣,偶爾閃動在她眼底眉梢。

‘發生了什麼事? 你和從前不同。‘ 我問。

她凝望著我,眼神奇特,然後她忽然恢複了從前的笑容:

‘因為你總是這樣受傷,讓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隻瓷盒來放在我懷中,與從前一模一樣的瓷盒,裏邊的藥膏已用去了一半。

‘隻有這麼多了,‘ 她說,‘天下唯有兩盒止血神藥‘碧影露‘ ,全被我從家裏偷來給了你。‘ 她忽然停下,眼中似有薄光浮動,她說:‘你總要知道小心。‘

‘以後我不會再有事。‘ 我低聲說,‘這是我接下的最後一樁案子。‘

我望著她,以我畢生未有的輕鬆與溫柔。

‘嫁給我吧。‘ 我說。

她默默望我,然後,忽然間,她撲在我懷中。

她抱得我那麼緊,令我全身的傷口一時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沒了我,令我覺得所有那些傷口不過隻是些痛楚卻美麗的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