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我沒有想到她會無聲無息地離開我,當我的傷好了七成時。

我們寄居之處的老夫婦告訴我說,她有要事離開,要我安心養傷,不必心急找她。然而一種預感令我覺得毛骨悚然。我覺得壓抑而沉悶,呼吸艱難。仿佛重回幼時,那場吞噬了我父親的暴風雪即將來臨。我知道那天會有可怕風雪,盡管我並沒有看見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離開了雲桐山。

在我出山後住下的第一間客棧裏,聽見一群行腳商談起近日轟動一時的一場婚事:慕容寧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從沒有象那天一樣失去自控,我厲聲逼問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顧他們已經體如篩糠。當我相信一切都屬實以後,我胡亂尋了一匹坐騎,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達紅蓮鎮時塵土滿麵疲憊不堪,我看見遍地炮竹殘屑細碎金紙,人們告訴我想要湊熱鬧已經太晚,池楊與慕容寧已在兩天前成婚。

我再沒有力氣多走一步,我進了一家客棧,倒頭睡下。醒來時,我覺得胃中如有萬刀翻攪,才發覺我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天沒吃過食物。

我有生以來唯一一場大病就是在那時。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記憶中模糊虛浮,唯一確切的感覺是我沉陷於一團無法拔足的粘稠灰漿。

病愈後我搬離客棧,進入了鎮北的山嶺之中,打獵為生。我常潛去紅蓮山莊附近,耐心觀察地勢守備。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有機會再見她一麵。

大概就這樣過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見池楊帶領大隊人馬出莊而去,守備一時鬆弛。我終於在一個雪意陰沉的晚上潛入了山莊。

我並不知道她在哪裏,仿佛有一種天意的指引,讓我走向山莊裏那座紅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愛過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後站住。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仿佛早已知道會見到我,她的平靜竟與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來了。‘ 她的語氣疲憊而淡漠,仿佛已曆盡蒼生,無物可以動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當我終於問出那句話時,我覺得口中滿是鐵鏽的氣息:‘為什麼?‘ 我說。

她無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決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寧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麼?‘ 她說,‘我不過是為了我的家族,放棄了你。‘

我霎那無言。

其實我何嚐不知她是為了什麼。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榮耀門庭其實已岌岌可危,不然他們決不至於冒險收留紫背金刀葉滄元。而以和親與池家結盟,未嚐不是一條最好的捷徑。

我明明事情知道隻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卻一定要親耳聽她告訴我,聽她將事情交代得簡單明了殘酷清晰。

忽然間我覺出自己萬分可笑,我克製不住我浮起的笑容。

她輕輕歎息一聲,‘你不該來的。‘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黑暗中忽然響起疾掩而來的腳步。數百隻火把亮起,將四周映如白晝。原來池楊率眾而出,不過隻是一個誘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這是一個圈套,我仍然會來。

我對數百圍困我的人不聞不見,我望著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顏。那從前煙絲花影中的少女容顏已無處可尋,麵前的女子似曾相識,卻因此讓我覺得更加陌生。

她比從前更美,幽沉沉的豔色使人失足,完全成為一朵深紅的蓮花。

我忽然想起這山莊,還有這山峰的名字。

紅蓮山莊。紅蓮峰。而她是這裏的一枝紅蓮。

可笑我現在才想起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與這裏不解的夙緣。

我看見一名男子站到我麵前,白袍,結深紅的絲絛。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間的光華奪目驚心。

‘關荻?‘ 他揚眉問我。

我點頭,我知道他是池楊。

他手中劍已出鞘,卻並未抬起。

‘放了他!‘ 我聽見慕容寧在他身後說。

他仍望著我,不為所動。

我緩緩解下腰間長索,握在手中。

風聲漸起,由遠及近。我聽見枯枝斷走敗葉狂翻,大荒吞吐,八麵悲涼。眼前一陣蒙昧,銅錢大的雪片傾巢而落,混沌乾坤,蒼蒼莽莽。

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見掠起的劍光如雨後長虹,七彩迷離,斬落我所有過往。

我拋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幾何時,江南薄雪,離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溫柔。

長索墜地,劍光消失,沒入我胸膛。

池楊凝劍而立,一閃的動容,輕輕退後,長劍拔出。

慕容寧一掠而來:‘你放了他!‘

池楊側臉望她,沉寂無言。

‘你說過會放過他,隻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 她昂然地說,她的黑發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纏進這離亂的夜。

池楊有短暫的僵硬,然後忽然間他大笑起來。

‘好!‘ 他說,揮揮手,眾人霍然讓開,暗夜裏分出一條路來。

慕容寧向我走來。

‘是什麼誓言?‘ 我問。

她凜然一笑:‘是我和他的事,與你無關。‘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麼?‘ 她問,‘用了吧。‘

我從懷裏取出了兩隻瓷盒,一隻已空,另一隻仍半滿。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將它們一一擦幹。

‘從前我留著它們,不過為了保存我們相遇的證據。‘ 我將瓷盒輕輕放在她手上。

她抬頭看我,一臉憂心。

‘我不會死的,‘ 我向她低聲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轉過身,我走入那條窄窄的通路。

恍惚間,仍是蘇州城裏那條無名的窄街,下著雪。仍會有一頂竹轎從我身後趕來,些微的不似人間的香氣… …那側身斡旋時,又終究逢迎的,開在雪夜裏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沒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後,又看見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後我躺下,深深陷入積雪。

我已身在高峰,離天很近,我覺得整個天空仿佛都在低下頭來,看我安眠。

我看見北邊天際隱隱的一線紅光,是紅蓮山莊的方向,然而我已沒有餘力思考那是什麼,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兩個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無人,回音曆曆,我聽見他們議論著一場大火,然後我聽見了慕容寧的名字。

我失血過多的腦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們說些什麼。

我破雪而出,我的傷口也同時撕裂。

血流噴薄,我眼前昏花跌坐於地,雲升霧起,兩個樵夫已不知去向。

萬山岑寂。

我看見我的血在雪地裏蜿蜒浸潤,豔麗得仿佛隨時可以燃燒起來。

血在燒。

雪在燒。

當我望見北天那片淒豔的紅時,我該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 * * * * * * * * * * * * *

一閃。

燈花墮。

我仍對著火,燈火。

一盞凝滿油膏的白銅燈,在油漆斑駁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頭望我,麵目其實陌生,卻覺似曾相識。

‘我是慕容湄。‘ 她低聲說,‘我也為你易了容。‘

‘這是哪裏?‘

‘鈴雨鎮上東來客棧,幸虧又下起雪來,遮住了我們的腳印。‘

我心中一驚,‘大哥呢?‘

她轉開臉,‘我隻有力氣帶你回鎮。叔叔的傷應該還可支撐,當務之急是你。‘

我心亂如麻,欲待再說,走廊上忽然一陣雜亂,有人挨戶敲門。

慕容湄臉色未變,也許隻是因為臉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帳,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門上有人敲響,她輕輕一動,卻未起身。門響二遍,她才粗了聲音應門。

開門處,幾個大漢走進,手中拿著張紙,上下打量。慕容湄連問什麼事,卻無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開她,朝床邊走來。慕容湄跟過來,氣急敗壞:

‘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我相公冒了風寒正在捂汗,仔細著了風。‘

床帳掀起,一人展開手中畫紙向我看來。看了一會,轉身欲行,忽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仍未停口,左拳卻已緊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於掌,隻待他掀開被子便奮力一擊。

正在千鈞一發,忽聽門外一個聲音淡淡說:

‘不是他們,不必多事了。‘

床邊人立刻躬身答應,退至門邊。會同門口幾人,說聲叨擾,閡門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隻見她仍立在床前,一動不動。

‘好了,‘ 我壓低聲音,‘去插上門。‘

她一驚抬頭,半晌方才明白。緩緩走到門邊,放落門栓。

然後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著燈火默默出神。

客棧裏不久安靜,想是池家人馬終於退走。我低聲叫她,到第三聲她才聽見。怔仲片刻,她過來揭起床帳,低聲問:

‘你覺得怎樣?‘

我的傷口火灼般作痛,兩日內斷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於深山,我無論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回去,‘ 我說,‘把藥送去給大哥。‘

她沉思少頃,歎口氣,終於點頭。

長夜難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讓她休息片刻,她卻隻搖搖頭。

三更時分,門上忽然敲了兩記,便再無聲息。

慕容湄忽然躍起,渾身抖戰。

‘怎麼?‘ 我問。

她回過頭來,雙眸放出潮濕異彩,連那張易容後平淡無奇的臉都變得光華灼灼。‘是他。‘ 她顫聲說。

我忽然明白,門外便是那方才喚住人們搜查的人。

‘去開門吧。‘ 我說。

她迎進的男子眉目秀爽,風儀純靜,與池楊迥然不同,卻依稀可見相似輪廓。

是池楓。

他靜靜望著慕容湄,歎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 他說。

慕容湄呼吸急促,卻一時無言。

池楓轉身,由懷中取出一隻銀盒,放在桌上。

‘此藥內服,暫時止痛頗有神效,明早他應該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會調走鎮上莊丁以及山口埋伏,你們盡管放心。‘

他離開桌邊,專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開目光。輕輕一歎,走到門邊。

‘等一等。‘ 慕容湄聲音顫抖。

他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良久他說:‘如果你願意,我仍會等你回來。‘

他看她的目光淡靜溫柔,仿若看著穀中微嵐自在升起,清風煙蘿,雲滅濤生。

慕容湄夢遊般向他走近,輕輕擁抱了他。

‘那麼你等我。‘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