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他的墳墓,低聲說:‘我們把他的骨灰帶走,日後有機會把他與你媽媽合葬。‘
她終於點了點頭。
我拉她回到石洞,填旺篝火,令洞中溫暖起來。又安排她睡下,她已經很累,不久便也睡著。
我卻全無睡意,移坐到洞口,為她守望。
… …
我沒有想到就在那時他會忽然出現。
他出現的時候,中天夜久,淡月高懸。我偶一轉臉,再回頭,他已出現在方雁遙墓前,若有所思地垂頭觀看。
我靜靜望著他。
三年未見,他並不曾改變許多。我奇怪今日再見,我竟如此心意平和,完全不似昔時。
我緩緩走過去,與他並肩站定。
… …
‘爹!‘ 我叫他一聲。
他轉過臉來,淡淡問道:‘江南情勢如何?‘
‘五日前池落影帶人進入慕容府,發覺空無一人便即掉頭北歸。二叔率秋飛組於途中伏擊,損失五十人,阻敵僅一個時辰。三叔率月渡組於長江渡口鑿毀渡船,當可延遲兩日。但此時他們必已渡江。‘
父親漠然道:‘何苦如此奔波?池楊已如涸轍之魚,遠水要來何用?‘
我無言,片刻才說:‘爹的安排果然周密。‘
父親忽然一笑:‘你還有若幹未竟之意吧。是否對我借刀殺人之事不以為然?‘
我不置可否,掉開頭去:‘我隻是不願看阿湄如此傷心。‘
父親微微冷笑:‘本來何其簡單?如果是泠兒嫁過來,早已出手殺了池楓。也不必我費心做這許多安排,還要教那兩個紅蓮山莊的蠢才作戲。‘
我心中一震,錯愕抬頭。
‘你明知泠兒並非你親生妹妹,她喜歡你非隻一日,你若略施手段懇求她嫁,她斷無不允。你若讓她殺死池楓,她也會毫不猶豫。可惜你婦人之仁,竟險些將性命斷送在池落影手中。‘
他停了停,淡然道:‘我對你實在失望。‘
山風吹來,我隻覺寒意刺骨,無言以對。
我明白他關心的並非是我,而是除我以外無人能擔的責任。也許為了這責任,連他自己的性命,他亦是不在意的。
沉默良久,我終於問他:‘關荻中的是什麼蠱?‘
父親掃我一眼:‘鬼降術。‘
我微微心驚,雲南雪山五聖教三絕蠱之一,專製人心神。無藥可解,即便下蠱人身死,蠱亦隨之死亡,宿主也會喪失全部記憶,一生無法複原。不知父親由何處得來。
‘我與他們上代教主其若燕曾有數麵之緣。‘ 父親解釋,又向洞中望了一眼:‘這些事不必告訴她。池楓既不可留,便不如永遠不讓她得知真相。‘
我也望向山洞。猶豫一刻,終於點頭。
父親不再說話,重新審視方雁遙的墳墓。夜色猶深,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忽聽他緩緩說道:
‘我一生隻敗給過兩人,池楊和他。池楊這一局指日可以扳回,而他,我終究還是輸了。‘
他停了停,聲音忽爾有了些遺憾:‘那個女人等他多年……至死不移。‘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親,想起她寂寞雙眼,她在我身上找尋父親身影時溫柔迷茫的神情… …她又何嚐不是等了父親多年,之死無他。
父親就在此時回頭,看進我的雙眼,他又一次從那裏看到我的心底。
‘我沒有忘了你母親,‘ 他靜靜說道,‘所有女人中她愛我最深… …你很象她,所有子女中你愛我至深。‘
一陣顫栗掠過我全身內外,連五髒六腑都一時抖動。忽然我覺得如此辛酸… …仿佛是一個負重之人踽踽跋涉於無邊黑暗,經年累月埋頭前行,以為前路永遠無盡,而光明永不可來,卻忽爾有星輝墜地,四野清明……
父親伸手撫了撫我的頭頂,我從未想過他也會做這樣的事,我聽見他的聲音無比溫和:‘多年磨煉,但願你能有所成,不讓我失望。‘
我心潮翻覆,一時竟無法答話。
他輕輕歎息一聲,放手而退。
‘你好自為之… …後日決戰,我自會前去。‘
話音猶在,他已長身掠起,轉瞬之間,沒入茫茫山嶺之中。
* * * * * * * * *
五月十三。
我無法將決戰之事隱瞞阿湄。但令我放心的是她並沒有堅持與我同去。
當晚雲濤遮月,蟄螢低飛。石脈中水流岑岑,呼音山麓寒意無盡。
期限前趕到的共有六百九十三人,已編為六部,於穀中肅列成行。
我登高四望,唯見窮崖野壁,鬱木森沉,眾人衣襟獵獵於風,霎那間我隻覺世間之事無不浩然可哀。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緩緩說道:
‘江南慕容,塞北池家,二雄不可並世,存亡在此一舉。今日之戰,當一雪數十年苟安之恥!‘
我拔劍出鞘,一時劍氣光寒。眾人出聲呼喝,刀劍紛紛亮出。
‘紅蓮山莊主力已被池落影帶去江南,此刻莊中最多有一二百人鎮守。此戰我們以多敵少,斷無不勝!‘
一眾高呼。
恰於此時,天空浮雲盡散,寒月如潮須臾席卷大地,宇宙生輝。我仰望明月,一時為之震肅。
天意凜凜,若不可違。
… …
疾行二十裏,我們直撲紅蓮山莊。
遠遠隻見大門洞開,幾盞巨燈將紅岩所刻的蓮形門楣映得深澤欲滴。門內火把熊熊,標記出一條長路,通入一片梅樹林。卻不見一條人影。
我揮手命眾人止步。
門內樹木道路依稀可辨陣法痕跡,卻似是而非。我沉思少頃,明白布陣之人當是雜合使用了芒鞅古陣與銅雀四象陣法。兩陣本自相抵,卻為他改動得如此嵌和無縫,我雖自負並非此間庸手,卻也無法做到。久聞池楓於奇門五行機關之道頗有專攻,不想竟一精至此。
我暗自歎息。
大隊為前陣所阻,銳氣立損,唯有從速破去此陣,此外別無他途。我帶同十人一同入陣,步步為營。
雖識陣法,卻不抵有人於暗處施襲。弓響箭發,十人很快折損一半,而我腳下不敢踏錯半步,隻有招架之功。
半個時辰以後,我身邊僅餘兩人,卻終於得以破去陣眼。
陣毀路通,眼前再無掛礙。伏於陣中的十幾條人影一時躍出,急閃而逝。
大隊穿過梅林。
… …
林外豁然開闊,波翠煙白,香氣微薰,居然是一片盛放蓮池。塞上五月冬寒甫消,這裏的一池紅蓮已開如紅焰,灼灼光華蝕去暗夜一角。
池上長橋四通八達,隱成九個互通聲氣的萬字回紋。九人抱劍,立於每個萬字正中,另有十幾人分別扼守連結之處。
夜風輕拂,池中斜起嫋嫋白霧,霧氣融暖撲麵,令人想起江南楊柳和風。但我知道眼前一關如不能通過,再回江南便已無日。
我猛一咬牙,飛身而起,長劍指引,直刺距我最近的萬字中人。隻見守衛連結處的兩人腳下輕滑,已經趕到,三人拔劍齊出,在空中結為劍網,我如按原路落下必定血肉橫飛。
電光石火間,我微斜劍身,劍尖於某一柄劍刃叮當一點,竭盡全力吸氣收身,瞬間西引丈餘,劍芒刹那暴漲,一記全力施為的‘陵樹風起‘ ,排山倒海般下刺,立刻洞穿另一名萬字守衛的咽喉。
一眼之間我已知此陣玄機深厚,變化良多,若如方才一般破法恐怕要到天明。唯有攻敵措手不及才是唯一出路。我直取武功最高之人,便是冒險賭他鎮守之處即為根本中樞。
此時雙足落地,陣形盡收眼底,我心中一喜,已知自己判斷無誤。
池中諸人片刻驚怔。
我喝令部眾趁此時機渡池。
敵陣中樞已失,陣法便如無首龍蛇。
雖然在我將守陣劍手全數殲滅以前,我方已有若幹折損,但大隊卻得以神速通過。
……
然而仍有黑沉沉的一片院舍攔住去路。隻要有人踏近院牆十丈以內,便有劍駑飛射而出。箭風疾勁之極,完全無法以兵器撥擋,首攻而上的數十人非死即傷。
火把照耀之下,我看見院牆古怪,其中必然設有精密機駑。
我命眾人後退,取出兩顆雷火彈,揮指彈出。
轟然巨響,院牆一角傾頹,露出裏麵炸毀的鐵製機關。如此精致構造,隻需搗毀一處,輪軸相連,便再無法運作。
一眾衝入院中。
隻聽耳邊竹哨尖鳴,霎那間簷間瓦上,女牆天井,無處不是敵人。
混戰終起。
對方雖不過百人,卻人人不計代價,驍勇難當。獨臂單腿肚破腸流猶自奮戰者不在少數。我被十餘名高手結陣圍住,一時也無法脫圍而出。
一個時辰之間,院中血流成河,呼號震天,此戰慘烈非可以言語形容。
當我將最後兩名圍攻我的刀手殺死,已見伏屍滿地,幾無立足之所。
我身隨劍起,點水掠過,將剩下十餘名已遍體鱗傷的池家子弟一一格殺。
至此敵人已全軍盡沒。
… …
四周忽然靜下去,隻餘自己人低低的咒罵呻吟。
我腦中一片轟響,刀兵之聲猶在耳際。
地上血屍已不辨服色,累累狼藉。忽然我一片茫然,竟一時想不起我身在何處,所為何來。
天色已經有些明昧,東邊天際隱隱發紫。我回望幸存的部眾,看見他們身上的血汙傷痕。數百雙眼睛在曙色中閃閃爍爍,或凶光嗜血,或疲憊迷茫。
我心中忽起無限積鬱蒼涼,輕笑一聲,緩緩穿過院落,向東而行。
… …
紅蓮峰前。
遠遠可見一人負手獨立,白袍紅絛,長劍斜懸,抬頭仰望峰後霞雲流紫的天空。
我漸漸走近,他卻並不回頭,在他身後一丈之處,我站定。
他仍沒有一絲出手的意思,隻是安安靜靜地站著。
然而我無法看出他的一處破綻。即便此時拔劍,我也毫無把握可占先機。
我心中微微一沉。
… …
很久以後,池楊仍未移動分毫。
我煩躁漸起,緊握劍柄的手已生了一層冷汗。
身後腳步錯雜,是我的手下隨後而來。有人低聲議論,我竟聲聲入耳,一時腦中竟雜念叢生。但覺四肢也開始一分分僵硬,額頭汗水涔涔而落。我心中驚悚,知道尚未動手,我已被池楊占盡上風。
他卻仍目望東天,不曾微動。
我循他的眼光望去,隻見半空煙霞渲染,華彩狂翻,雲濤激合,萬丈金光正以破天之勢鋪張掙動。一時氣象之壯,無以複加。
我忽覺心攝神服,雜念一掃而空。
隻見片刻之間,天宮動蕩。仿佛丹成爐毀,真火撲卷金水流瀉,豁然一物橫空出世光華萬丈,萬眾臣服……長空鑠目,我不由微微眯眼。
池楊就在此際回過身來。
他深明輪廓即使在如此光芒之中仍完美清晰,毫不失色。
我看見他淡然一笑,他的聲音鎮靜低沉:
‘禦劍一道,難在自禦心神,你果然天分極高。‘
我微一拱手:‘莊主過譽,愧不敢當。‘
我知道他是指方才之事。過於關注對手,便已然受製於人。唯有物我相忘,才可空無阻滯,遊於虛空。
池楊凝神看我,忽然道:‘慕容門有你這般高手,怎麼江湖上竟無人得知…‘ 微一皺眉,似若有所悟:‘難道,一直是你在替慕容源出手?‘
我輕輕一笑:‘是與不是,又有何幹?‘
‘不錯,是我多此一問。‘
他隨手拔出腰間長劍,拋去劍鞘,從容說道:‘不願離莊的子弟俱已戰死,我是紅蓮山莊最後一人。殺了我,便可稱全勝。‘ 凝望劍鋒若有所思,忽抬頭灑然一笑:‘ 出劍吧!‘ 他說。
我拔出佩劍,心中惕然,不覺力灌劍鋒,隱隱有龍吟之聲。
池楊揚眉笑道:‘不錯,堪稱勁敵。‘
劍光忽展,我眼前銀芒碎日,劍氣橫秋平地而起,刹那間日影慘黯,大風飛揚,無邊落木蕭蕭直下… …
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正是池家絕學,落葉長安劍。
我疾退,力避其瓔。
一路撞飛身後幾人,身形微微受阻。而池楊緊追而來,淩厲劍氣刹那逼近一尺五分,我氣息一滯,明白自己已受內傷。
退出十丈之後,我才得以回手。
劍花平開,明燦融和,斜斜切入悲慨劍氣,是清平劍法的‘流水碧天‘ 。
劍中鬱發之氣微微一斂,卻隨即大漲,我本以為他方才一劍氣勢已屆顛峰,不想竟仍大有餘地。
霎時間我身邊一丈之內, 如有排空濁浪,如起肅殺悲風,如有末路狂歌蕭蕭秋意翻滾直來,碎心噬骨… …
我勉力支撐,以玉樓朱閣十三劍及琢玉劍法中最為明快激昂的劍招相抗,以衝破令我無比壓抑的悲亢劍風。
但是他劍勢強絕,一波未滅,一波再起,竟然一式強過一式。我漸漸神誌迷朦,隻覺胸口激蕩,越來越是悲苦心喪,魂銷魄碎,眼中萬物皆成死灰。
忽聽池楊一聲長嘯,劍光乍散,我猶茫然不知所措,已見一劍襲來,全無花巧,不過簡單直接的點刺,隻不過來勢奇急,決然無法相避。
電光石火中,有人切到我身前。我聽見劍鋒入肉的聲音滯澀喑啞……抬頭,我看見池楊萬分錯愕的表情,他微一猶豫,拔劍後退。
‘原來你並沒有死?‘ 他眼神幽暗,望著替我擋了一劍的人。
… …
我低下頭,心中轟然炸響。我看見那一劍已刺透了父親的胸膛,他後背的衣服上滲出了血。我下意識地扶住他,但他擋開了我的手。
父親仍然站得很穩,衣袂翻飛,意態雍容。他一生之中從不曾在人前有失風儀。
他輕輕笑道:‘天戈幫何能置我於死地?天下對手,唯你而已。‘
池楊望著他,忽然長笑:‘原來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乍死埋名,三年來從旁窺伺;隱藏慕容瀾真正實力引人輕敵;讓慕容湄行刺池楓,激我率先發動,卻舉家隱藏令我撲空;與此同時集中全力,千裏奔襲攻我之虛… …慕容安,真好計謀!不枉我敗在你手。‘
父親微微冷笑:‘兩家爭鬥由來以久,近四十年我們處處下風,我爹為此抑鬱而亡。我卻不得不與你周旋結交,拱手將我妹妹送入池家。我若無所圖謀,可以忍下這些麼?‘
池楊神情微肅,冷然道:‘若如此,何不親自出手?你的江南一劍從前便與我齊名,何必讓令郎涉險,卻又來舍命相救?‘
父親低聲笑道:‘天戈幫伏擊雖未能置我於死地,我的右臂筋脈卻已受損,此生再不能拿劍。不過----‘ 他聲調忽轉:‘我卻有把握,今日讓你死在我兒子劍下。‘
池楊淡然一笑:‘令郎的確是學劍奇才,可惜太過重情,於劍道種種感應過深,一旦對手強絕,便易為人左右……若要勝我,不在今日。‘
父親大笑不語,笑聲卻已氣息不足,我看見鮮血已浸透到他腰際的衣衫。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離開人群。
池楊也隻是冷冷旁觀,不曾阻止。
我們轉到紅蓮峰另一側,眾人視線之外。父親在一塊巨石上坐下,喘息微勻。
我上前一步,想要為他度氣療傷。卻忽然聽見他沙啞地說:‘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