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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滅門

慕容瀾

烏雲疊聚,如要壓毀重樓,天色宛如潑墨。

我獨立萬象閣扶欄西望,風雲盈袖,暴雨隻在眉睫之間。

四月十一。

… …

雷聲轟然大作,我甫入書房, 雨柱已激上石階。開門時的狂風將燈火卷得猛烈一斜,幾乎熄滅,三叔忙以衣袖護住。

我關上房門,將驚風驟雨關於門外。

‘可是出發的時辰?‘ 二叔抬頭問我。

‘再等一刻。‘ 我在案前緩緩坐下。

這一刻鍾極其漫長,久久無人說話。

我凝望桌上白銅沙漏,旁邊香爐嫋嫋白煙。沉水香加鬆雪香最能安神定性,然而我聽見二叔三叔依然氣息浮躁。也許到如今一步,已無人可以泰然處之。

今夜所有家人將趁大雨潛出慕容府,進入西山密窟。整個過程不可有絲毫泄露,否則便會功虧一簣,萬事皆休。

……

白沙緩緩漏下最後一粒。

時刻已到。

二叔霍然起身,低聲道:‘我去傳令秋飛,月渡兩組。‘ 三叔亦起身,他是去點齊第一批離府之人。

我默默點頭。

房門打開,刹那一漲的風雨喧囂。

我凝視著二叔三叔離去的背影,知道慕容家籌謀幾十年的計劃終將於今夜啟動。

人事已盡,從今而後,成敗生死勝負存亡,唯有視之天意。

* * * * * * * * *

亥時二刻,月渡秋飛兩組已在方圓十裏內巡查結束。

半個時辰之內,四輛馬車輾轉進入博山弄丁宅,第一批家人應該已由那裏枯井下去,入密道,直赴西山密窟。

我遠遠綴於車後,暗中巡查。雷雨聲掩去轔轔車馬動靜。一切極其正常,暴雨深夜,城中並無人跡。

二叔開始護送第二批家人。

一切順利。

他們平安進入丁宅時,更鼓悠長貫穿街巷,子時方至。

最後一批隻是一輛馬車,車中坐著老夫人,大夫人,我唯一僅剩的幼弟慕容涯,和他的母親四夫人。

這輛車由我親自護送。

我們所走路線與先前不同,車入東平巷方宅,穿牆而至博弈小街甲居,再由後門以三乘小轎抬出入林記繡館。

繡館夾壁內密道直通密窟。

一切毫無差錯,直至我們在林記繡館前停下。

雨聲嘈雜之中,我分明聽見身後七丈左右一聲響動並非尋常。

我心頭一震,猛然倒掠,退過巷口。

刹那間一股腥氣破雨而來,我拔身躍起,險險避過一片喂毒暗器。然而四道風聲已由右麵巷中急電般逸出,擦身而過。眨眼已分撲四麵,追之不及。

閃電忽來,直裂長空。四道人影已踞我丈餘。

我長劍出鞘,凝神貫力,猛然翻手擲出。劍華如白虹凜冽,乘風禦電而去,在空中圓弧輕轉,抹過四人脊背。

電光寂滅。

四聲慘呼似已連成一線,沉重的倒地之聲。

長劍挾風兜回,微微嘯鳴,重入我手中。我接下,長舒出一口氣來。

此時才有人奔至我身邊。我命他們處理屍首,徹底搜尋。

林記繡館大門虛掩,小轎已抬入門內。我正待進門,忽聽身邊一聲冷笑。

大夫人仍未進去,冒雨站在階前。黑暗中她的目光如噬人幽火,無限淩厲怨毒,我心頭猛然一跳。

她咬牙切齒:‘是這把劍麼,你是不是用這把劍殺了源兒?‘

霹靂狂雷轟然炸響。

我不由自主地低頭看我的劍,看它隱沒在暗夜裏的寒光。我的手在劇烈發抖,無法控製。

我咬緊嘴唇,一言不發。

大夫人卻已近失常,她忽然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你為什麼不敢承認?你為什麼不敢?‘

我退後一步,門內已及時衝出兩人將她製住。老夫人的聲音冷冷傳來:‘湘蕪,這是什麼時候,容得你如此胡鬧?‘ 大夫人在掙紮中被拖入館內。

我默然無語,聽見老夫人不辨喜怒的聲音穿過雨聲而來:‘瀾兒,一門生死榮辱,此刻都著落在你身上… …希望咱們並沒有看錯。‘

我心中一凜,沉聲答道:‘祖母放心。‘

門內再無言語,大門緩緩合上。

忽然我身邊隻剩滂沱大雨,漫漫長街延展無盡。無邊黑夜仿佛要將我壓進深深土層,又或者要將我寸寸榨碎。

這時我覺得冷,萬分孤獨。

我記起那一夜,鬱山風雨如狂,當我從大哥的身上拔出我的劍,電破長空。就在那一刻,在血汙的劍刃裏我照見自己… …我看見自己已再無退路。此身非我有,至死方休。

緩緩將劍還入劍鞘,我轉身離開。

大雨姑蘇。

今夜一別。

* * * * * *

落梅山。

本部精銳五百人鴉雀無聲地相候。

我帶領他們連夜疾行至鬆江境內,天將破曉,我們全數進入秘密營地。接獲快馬傳書,森木部兩百人馬已喬裝分散,自杭州陸續啟程。

四月十三,鬆江車馬總行浩浩蕩蕩駛出二十輛大車,車中裝滿南貨箱籠,俱貼有遼北寶盛行字樣,車中自然別有乾坤。次日,鬆江福盛鏢局大舉啟鏢,鏢師百人護送春季貢緞繡品十餘船沿運河趕赴京師。

五百人中如此已去三百。

餘下諸人兩三人一組,喬裝改扮,取道水陸兩途,各自出發。

五月初十,我已抵達呼音山麓。

人馬陸續抵達,距五月十三的最後期限仍有三天。

… …

當夜我離開營帳,深入呼音山中。根據他信上指引,我順利找到了阿湄所居的山洞。

在那個山洞外,我看見一座醒目孤墳。墳前立有一塊圓石,石上淺淺一行刻字,令我一陣迷茫。

我記起少年時在後園中相遇的男子…那時簫聲…他眉間的憂色寂靜溫華。他吹過的曲子我還不曾忘記,他說話時廖落自傷的神情宛在我眼前。

那是離別的曲子,他曾說過,我和一個人生離死別的曲子。

… …

我慢慢取出懷中的簫,在他墳前輕奏一曲。

簫聲淒寂悠揚,晚風使人惆悵。我忽然發覺有些人有些事,隻是一瞥之間,已足以使人一生不可相忘。

… …

我看見容顏憔悴的阿湄走出了山洞。她在我的簫聲中潸然淚下。

‘二哥!‘ 在我吹完那曲子時,她低聲叫我。

她慢慢朝我走來,她問我:‘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我不知道要怎樣向她解釋。

然而她也並未追問。她的神色迷茫無主,仿如仍當這相逢是在夢中。

‘叔叔臨死時也吹了這隻曲子。‘ 她說,聲音黯然。

我知道這些天來她已獨自一人飽受煎熬,此刻不過隻想傾訴。雖然那些事我已大多知道,我卻仍靜靜聽著。

在她微顫的聲音裏我眼前重現了曾經發生的一切。

我仿佛看見那晚方雁遙從昏迷中醒來,阿湄一臉歡喜神情。

她喂他喝水,與他輕聲交談,方雁遙仍然虛弱,不常說話,隻默默聽著,偶爾微笑。而關荻在內洞沉睡。

洞外天空漸漸有些清亮。

他們聽見響動,是關荻已經起身。阿湄跳起來迎上去,招呼他: ‘關大哥,叔叔已經醒了。‘

關荻卻沒有應聲。

他朝方雁遙走去,腳步沉重。洞裏的火光一跳一跳地照著他的臉,他的臉色一片青灰。

阿湄發現了他的異樣。‘你怎麼了,可是傷勢反複?‘

但是關荻並不回答,他仿佛完全沒有看見她。他的眼神非常怪異,全神貫注,卻又十分迷茫。仿佛是方才被人喚醒,睜開眼,卻不曾真正醒來,直勾勾的目光全無內容。

他仍然往前走,阿湄被他輕輕撞到一邊。

阿湄一臉駭然,站穩,回過頭。

方雁遙看著他,神情也有些吃驚。‘關荻!‘ 他半撐起身來,叫他。

但是他不答應,他繼續走過去。他在方雁遙身邊蹲下,不說話地端詳他。

他的舉動詭異得難以形容。

阿湄跳過去,伸手想要把他拉開。

然而就在那時,事情已經發生了。

……

阿湄忽然停下不說,目光直直地望著遠方。

‘阿湄… …‘ 我寧可她說到這裏便停止。

但是她忽然轉過頭來,望著我,她伸出手,抵在我胸前,她的聲音異樣平靜。

‘然後他便一掌打在叔叔的胸前,就打在這裏… …叔叔看著他,怎麼也不能相信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突然吐出一口鮮血,血濺了關荻一頭一臉。他也不去抹,站起來,跨過叔叔,走出了山洞。‘

……

從驚怔中情醒,阿湄蹲下去查看方雁遙的傷勢。拉開他的衣襟,完全呆住。

他中掌的地方全都凹陷下去,胸骨已碎。

‘ 阿湄… …‘ 方雁遙的臉色白得可怕,濺著方才的幾滴血,他說話時有咻咻的氣喘聲,‘不能怪他… 他一定是中了蠱……‘

阿湄呆呆地看他。

‘… 要小心… 他已經不是他了……你要回… 回紅蓮山莊去…‘ 他忽然嗆住,劇烈咳嗽。終於停下,他對淚流滿麵的阿湄笑笑。

‘別哭,‘ 他說,‘你媽媽和我,我們都要你過得快活。‘

他揀起旁邊的簫,開始吹一首。很歡快的曲子,他隻是想要哄阿湄開心。

但是氣息不足,曲子很快轉了調。他的目光很散亂了,手也在不停地顫抖,他胸口起伏得厲害,仿佛隨時都會喘不過氣。

後來他不得不停下,再次咳嗽,嗆出很多血來。

‘不要再吹了!‘ 阿湄忍不住懇求。

但他看著她,眼光溫柔,卻又有無限淒涼。

‘你說過不要我停下。‘ 他輕輕地說。

……

阿湄向我轉過頭來,出神微笑:

‘二哥,你知道麼?我和媽媽生得很象,叔叔那時又把我當成了媽媽… …他看著我,不知不覺就換了一隻曲子。那是媽媽臨死那晚他吹過的曲子,他一遍遍地吹,總不肯停,後來已經全不成調……簫也啞了,是他的血滴了進去,隻是噗噗悶響。他終於把簫拿開,低低歎了口氣,有些報歉地說:‘對不起… …阿翎。‘ ‘

‘我從來沒有心痛得那麼厲害,我想就讓他把我當成媽媽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我對他說:‘不要緊,我們又在一起了,再也不用聽這首別離的曲子,‘ 他聽見我這樣說,眼睛就忽然亮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眼裏的神氣我從沒見過,好象已經傷心了整整一輩子,才換來這麼一會兒快活,所以才能深成那個樣子。

‘他象是很快活了,卻又輕輕皺著眉頭,似乎還沒把握這些是不是真的。他慢慢朝我伸出手臂,我一刻也沒有猶豫。他已經沒什麼力氣了,是我在緊緊地抱著他。我聽見他很輕地呼出一口氣,又是疲倦,又是滿足,低聲說了句:‘唉… 阿翎…‘ ,然後他抱住我的手臂慢慢滑了下去……‘

… …

我看著阿湄,她的眼睛完全是幹的。她臉上的神情我從未見過,那決不該是一個十八歲少女的神情。忽然我感到害怕,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湄!‘

她目光一閃,回過頭來。

她望著我,仿佛一時不知道我是睡,錯一錯眼神,才認出是我。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她問我:‘二哥… …你知道關荻為什麼要殺他?‘

我心頭一跳,卻隻搖了搖頭。

阿湄冷冷笑起來,在我記憶之中她從不曾笑得這樣冰冷。

‘你猜不到,是麼?我也猜不到。我想叔叔已經猜到了,卻不肯告訴我。他說關荻中了蠱,我知道什麼是蠱,但我卻不知道他何時中的,怎樣中的。我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是何人為他下的蠱,我真的猜不到… …直到那天晚上,我遇見那兩個人。‘

‘… …那天晚上我把叔叔葬在這裏。那天晚上有很亮的月亮,映得滿地都是白晃晃的光。我在叔叔的墳前立起這塊石碑,忽然看見碑上有樹枝的影子輕輕晃動。那時明明沒風,樹叢裏不是野獸就是人。野獸我並不害怕,我隻怕那是關荻。我沒回頭,放下石碑,假裝要進山洞。快要走到洞口,我忽然轉身,朝樹叢裏射了一把暗器。‘

‘有人慘叫,樹叢中跳出兩人,又立刻跌在地上,是針上的麻藥讓他們沒了力氣。我走過去,拔出叔叔的劍指著其中一人,還沒問他,他就一連聲地說:‘少夫人,不要殺我,我們是山莊的人。‘ 我心中吃驚,問他們怎麼找到的這裏。 那人猶豫不說,我便把劍頂上他的咽喉。他立刻叫起來:‘幾天前你們離開鈴雨鎮,我們兄弟就一直跟蹤你們來的這裏。‘ 我全身一震,一時不敢想信… …二哥,那天在鈴雨鎮我們遇見了池楓,是他放過我們,告訴我們第二天他會撤走所有封鎖山口的莊丁。怎麼還會有人跟蹤我們入山?‘

‘ 我問他們兩個:‘是誰讓你們跟蹤的?是莊主麼?‘ 我隻希望那人是池楊。他們互相看看,猶豫著點頭。但他們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在說謊,指使他們的定是池楓。我忽然覺得心中一片冰涼,原來連池楓也不過是在騙我。我扔下劍,跌坐在地上,我覺得我已經累得說不出話。‘

‘我們就這樣沉默了一陣。另一個人才幹咳一聲,小心翼翼地說:‘少夫人,跟我們回莊吧。反正那姓關的瘋了,那個姓方… … 也死了。在這裏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二公子還等著您回去呢。‘ 我恍恍惚惚地聽他說完,好半天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等我明白時我跳起來,我問他們:‘他要你們兩個跟蹤來做什麼?是讓你們回去引路?還是讓你們等著看我們自相殘殺?‘ 那兩人忽然又不作聲。‘

‘我慢慢站起來,我覺得心裏浮起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可怕得我不敢去想,卻無論如何也壓製不住。看見兩人仍在期期艾艾,我冷笑:‘不說實話麼?暗器上的毒一刻以內便會發作。‘ 兩人吃了一驚,互望一眼,點一點頭。終於說道:‘二公子吩咐我們等在這裏,等出事以後,就設法帶少夫人回莊。‘ 我聽見這些,就象一個等著問斬的人終於被砍了腦袋……我忽然就不再怕了,因為最可怕的事已經發生過了。‘

阿湄忽然笑起來,星光下她笑靨如花,令我心下悚然:‘ 二哥,你知道麼?‘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柔和,‘我曾經那麼感激他,他那天晚上救了我們。他給了關大哥藥,讓他受傷第二天就能行走,讓我們及時趕回來救叔叔… …卻原來他給我的不過是蠱毒… …他把關大哥弄得瘋了,他讓他殺了叔叔… … 可我卻還日夜想著他… …二哥,叔叔和關大哥,他們都是被我害的,我真是傻……‘

‘可我還不隻是傻,我竟然還狠不下心。我打聽到清明節他會去掃墓,我就去那裏見他。我以為我可以用叔叔的劍殺了他,但事到臨頭,我卻又手軟。我刺了他一劍,我本來是要刺他胸口,但當我看見他,我就什麼感覺都不剩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後刺在他哪裏… …‘

‘……我不能救叔叔,我找不到關大哥,我殺不了池楓替他們報仇。二哥,我什麼也做不了… …‘

我望著她,看見她臉上從未出現過的悲茫微笑,忽然我幾乎想要脫口而出一切真相,卻終於忍住。

‘跟我回家吧。‘ 我隻是說。

阿湄呆呆地望著我,然後她問:‘可是,叔叔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