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我又花費了兩年時間,然而一無所獲。
某一天傍晚,我路過一片小小荷塘。
荷塘位於一座村莊邊緣,不遠處一座三進石屋,青竹籬笆圍了大大一方院子,裏麵頗種了些花草。
屋後有清溪流過。
塘中蓮葉田田,數十朵荷花色韻溫婉。夕陽將塘水染上一層淡金,偶爾有紅頭綠蜻蜓漂亮地飛過,輕輕一尾點破,霎那水光離合。
塘邊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樹,我靠著樹坐了很久。
天暗下去,有晚歸的農夫自荷塘邊經過,奇怪地打量我,走得遠了,仍頻頻回頭。
天色真晚了,一個良家女子不該此時孤身在外。
我回望不遠處的房屋,窗上不知何時已亮了燈火。看不見屋中人,然而空氣中彌漫著些許食物芳香。我忽然覺得有些餓,掏出袋裏的幹糧。我想等主人吃完了飯,我或許可以去問問他們是否能答應我今晚借宿。
遠遠地自路那邊,急急走來一個中年女子,到院前,一把推開了籬門。這樣大的脾氣,大概不會歡迎我。我微微失望。
然而我看見她在房前停下,叩響房門。
原來她並不住在這裏。
‘楊先生,‘ 那女子邊敲門邊大聲嚷著,‘求您去看看水生,這孩子方才回來就嚷肚子疼,飯也不吃,求您… …‘
房門打開,燈光瀉了一地。
‘鍾嫂,‘ 一個聲音說,‘我拿了藥箱,這就過去。‘
鍾嫂鬆了口氣,連聲道謝。
我看見主人回到房中,我緊盯著他在窗上晃動的長長剪影。
燈火忽被吹滅。
主人走出來,帶上門。和鍾嫂一前一後地離去。
我的幹糧不知何時落在地上,我就那樣呆呆坐了很久。
……
太陽幾乎退得幹淨了,將黑未黑的時候。
青的天空,背後透著暗光,還看得見絲絲縷縷的浮雲。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籬的旁邊。
院裏有一棵梨樹,還有一棵杏樹。
院中的花草,我識得幾種,非供觀賞,有明滅的藥香。
熟杏暖香梨葉老,草梢竹柵鎖池痕。我輕輕微笑,眼淚滑落雙頰。
……
他回來時,我仍坐在荷塘邊的柳樹後。
他的腳步驚飛了路上的蚱蜢,它們撞進草叢,蛙鳴便也忽然靜了。我耳邊靜下來,靜得可以聽見塘中冒起了一隻水泡,又波地一聲破裂,許是出水透氣的魚。我聽見我的心跳,象是他腳步的回音。
我望著他悠然走來,推開院門,回身關好。
然後他放下藥箱,手扶著竹籬靜靜道:‘閣下既已光臨,何不現身一見?‘
……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說我,想必他已誤將我當作他的仇家。
我由樹後轉出來,遠遠地看他。
我低聲問他:‘你手扶的那裏,是不是機關?‘
忽然他鬆手,後退了幾步。
沒有月光,我看不見他臉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終於又看見我尋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見他清亮雙眼,他的黑發與青衫。
我走過去,推開籬門。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動不動地站著。
我走到他身邊,抬起頭來看他。
我覺得眼前這人是有千言萬語要向他訴說的,卻又其實無從說起。千思萬感,千頭萬緒,也可以一直這樣沉默下去,直到紅塵盡頭碧空落幕,無數天花寂寞飛舞… …雨水涼風… …
當我終於可以開口時, 我卻隻是說:
‘我很餓了。‘
……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診時不及吃完的晚飯。我看著狼藉碗碟對他說:
‘你做江南的菜還是不夠地道,以後我來教你。‘
他卻隻是微笑著望我。
‘荷塘裏有魚,捉一條來,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魚。若有鯽魚的話,奶湯鯽魚我也很拿手。‘ 我指手劃腳。
他依舊笑而不答。
我忽然為這樣的自說自話覺得累。垂下頭,‘你不高興看見我?‘ 我問他。
他終於開口,語氣同從前一樣溫和寧靜:‘怎會?我隻是太過吃驚。‘
再聽見他的聲音,我隻覺無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間,回來,遞過一條手絹。等我慢慢哭完,他說:‘今晚住下吧。‘
我點頭。
他似微微猶豫了一下,又問,‘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裏?‘
我怔住,眼淚刹那幹涸。忽然我發現事情沒有如此簡單,找到他並非就是最終的了局。
‘我找了你五年,‘ 我說,將目光停留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你,我哪裏也不必再去。‘
我看見他眼底深處有兩叢小小的火焰閃爍跳動,但是他隨即垂下眼簾。
沉默很久,他說:‘阿湄…我不可以讓你留下。‘
‘為什麼?‘ 我十分冷靜。
他忽爾抬頭,神氣平靜蕭然:‘我已沒有能力去愛任何人,‘ 他說,‘家破人亡後,我已萬念俱灰。‘
他一片坦然迎視著我,眼底火焰已全盤封存,再不見痕跡。我幾乎一霎恍惚,就要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我站起來,低頭望著他。我緩緩卻清晰地問他:‘是真的?‘
他移開目光,默默點頭。
我於是知道再也不必追問。
……
當晚我在他客房中睡下,睡得並不踏實,不時醒轉。他的房中卻無響動,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著。
天色發白的時候他起來,推門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裏。
然而起床時我看見廚房盆中有一尾遊魚。
他跟進廚房來,靜靜站在我身後。
‘我更喜歡吃奶湯鯽魚。‘ 我聽見他說。
… …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們默默無言地一起吃完。
在門後的清溪中我洗淨了碗盤,回頭,見他在門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輕輕掉開頭去。
廚房擦洗得十分潔淨,我默默站了一陣,發現我已無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進堂屋,拉開大門。
‘阿湄… …‘ 他在身後叫我。
我驀然回頭。
他看我許久,卻終於垂下眼:‘你要去哪裏?‘ 他問。
我想想,然後我一笑:
‘總是有去處吧,至少二哥他無論何時都會讓我回去。‘
他緩緩點頭。
‘不必為我擔心,‘ 我說,‘我隻要知道你還好好活著。‘
再不能回頭看他,我走到院中,推開籬門,沿我來時的路匆匆離去。
……
入夜時我走進那片樹林。
我爬上一棵大樹,割去遮擋了我視線的幾根枝葉。
月明星淡,遠處的清溪閃著碎銀似的光華。
越過他的石屋,我看見荷塘,昨晚我倚過的柳樹。再那邊,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裏沒有燈。
天快亮時我困了,在樹枝上睡著。醒來是正午,村裏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煙,隻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兩夜兩天,但我完全沒有看見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靜,他的煙囪也是,仿佛那隻是一棟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裏。
我終於知道我並沒有猜錯。然而這卻使我的心酸澀濕沉,幾乎要失去跳動的氣力。
……
這一天傍晚飄起了小雨,我離開樹林,到十裏外的鎮上買好了東西。
回來時,雨已停歇。
我推開他的竹籬,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機關竟沒有一處啟動。連房門也沒有上閂。
打開房門, 依然沒有一絲聲音。
我忽然無比恐慌,我大聲叫他:‘池楓!‘
卻沒有回答。
我心上劇痛地一掀,連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刹那布滿全身。我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發現我的腿已經軟得無法移動。
…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燈火。
燈火在我的左側,是我曾經住過的客房。我衝到門口,就看見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幽暗的房中靜靜望我,他的神情裏有一種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臉浮泛出一種古遠的歲月浮塵的氣息,仿佛那個房間,那個人,連同他手中的那一線光焰,都不過是久遠以前留在此間的幻像,吉光片羽,觸手即散。
… …
很久以後我朝他走去,把手中的東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過他的火折點亮了油燈,在燈下我看清了他憔悴臉容。
不知為何我痛怒交加。
‘為什麼不吃不喝,難道還嫌自己命長?有人進屋也不察覺,若是仇家,豈非束手待斃?‘
我擦掉眼淚,轉身鑽進廚房。拿來碗筷,我打開桌上我帶來的鹵菜。用陶罐買來的雞湯麵仍有餘溫,我倒在碗裏。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 我說。
他震動了一下,抬頭望著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當然知道。‘ 我平靜地說。
他用力捏緊筷子的手指毫無血色,微微顫抖。
‘你還知道些什麼?‘
我深深望著他,緩緩說道:
‘我隻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因為你的病,還因為追殺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後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讓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讓我走。你想要我永遠也不能肯定你的生死,自己一個人好好地活著。‘
他垂下頭,苦澀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伸手抬高他的臉,讓他可以看見我的眼睛,我一字字地說:
‘我回來,是因為我可以答應你,即使有一天隻剩我自己,我還是會快樂地活下去,隻要你希望我這樣。‘
他凝望著我,雙眉微蹙,略帶苦惱地將信將疑。
‘你記得麼?‘ 我繼續說下去,‘那一晚就在紅蓮峰下,我們說過,如果喜歡的人要我們快樂,不管多麼艱難,我們都會照做。‘
他眼底閃過一線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邊地上,拉起他另一隻手,輕輕貼上我淚濕的臉。屋中有微風徐來,很暖的果香,樹上的杏子該摘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淡而安寧:
‘池楓,‘ 我說,‘為什麼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婦,我也覺得那是一種幸福?‘
… …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熱,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顫抖都傳到他的手上。他叫著我的名字,我從未聽見過他的聲音裏會有這樣多的痛苦和激情。
我低聲答應。
抬起頭,我看見他眼中淚光第一次真正變成淚水… …
熱淚滂沱。
… …
夜最深時我們在荷塘邊靜坐。
蛙聲成片,蟋蟀琴鳴。
‘閉上眼睛。‘ 我說。
他聽話地閉上,終有點不安,微微臉紅。‘做什麼?‘ 他問。
我明白他想錯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臉上也忽然有些發燒。
我由懷中取出蓋頭,蓋好,端坐。
‘行了。‘ 我說。
他很久沒有聲息。
有風迎麵,柔軟的絲綢貼緊了我的臉。我在蓋頭裏不耐煩地吹了一口氣。
我聽見他笑起來,然後他輕輕歎息。
他拉起我的手,這一次我們終於真的拜過了天地。
然後他問:‘怎樣掀呢?手邊又沒有挑頭。‘
我知道他隻是故意刁難,從前那次他又何嚐用過什麼挑頭。
我不會讓他得逞。‘樹枝也可以。‘ 我說。
他起身,我聽見輕脆的樹枝折斷的聲音,他輕輕走回。
蓋頭掀起,我看見月光,他手裏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臉。
我看見他在微笑,然而他眼裏有層浮動的薄光。
我想我也同他一樣。
… …
‘你從沒想過要光複池家麼?‘ 很久以後,我問他。
他搖一搖頭,聲音苦澀:
‘大哥送我去集嵐院時便跟我說過,一旦家中出事,決不要我為他報仇,否則即便九泉之下也不會與我相見。他說萬物循環自有因緣,執著於恩愁,不過百損無益。大哥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所以並不曾與慕容門人同歸於盡。‘
他抬頭仰望浩瀚夜空,歎了口氣:‘其實百年門楣,興衰有數,豈是一人之過?又或是一人所能挽回?為一己野心,要他人生死追隨,又何忍於心?‘
我握緊他手,放心一笑:‘原來你如此明白。‘
他神情忽無限感傷,淒涼笑影一閃而逝:‘明白又能如何?大地蜉蝣滄海一粟,人生微渺,來日無寄… …阿湄,那才是每個人都脫不了的命運。‘
我一時無語。
刹那間眼前掠過池楊長劍血衣,紅蓮峰上的蒼茫背影,二哥寂寞藍衫,終年長鎖的眉頭。忽覺心中空洞,一片悵然。
但是我閉一閉眼睛,將所有這些全自眼前抹去。握緊他的手,我說:
‘就算隻是兩顆粟米,又或是一對蜉蝣,若可以隨波而至五湖四海,又或是任興遊於三山九州,又何嚐不是一種快樂?‘
池楓望著我,眼神清亮。
我抬起頭,看見頭頂銀河光燦,碧空淨若琉璃,片刻出神。
‘池楓,即便人生不過微渺,而來日始終無寄,得見如此良夜,又何嚐不值得慶幸珍惜?‘
他沉思無語,忽然輕輕一笑,‘不錯,‘ 他說,‘阿湄,你我其實幸運。‘
靜夜生涼,我默默靠上他肩膀,四周蟲鳴安謐。
他伸臂攬住我,我們背靠著柳樹漸漸睡著。
……
天明時醒來,發現我們仍坐在荷塘邊。
有上田的村民經過我們,認識他的向他招呼,奇怪地看我。
他也看我。
忽然他笑,落落大方地介紹:‘她是我媳婦兒。‘
我目瞪口呆。
我轉過臉去看荷塘,猶自麵紅耳赤。
我看見塘上密密層層的荷葉,而清淺初陽正映幹葉上宿雨。
微風西來,水麵清圓。
一一風荷正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