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打了一個寒戰。
二哥忽然回頭,望向我藏身之處。冷冷星光映亮他清秀臉孔,不知為何我竟不敢向他直視。
‘阿湄,是你麼?‘
我默默走出。
二哥看我一陣,慢慢離開人群。我跟著他,似已無話可說。
‘看見剛才那些,你很吃驚?‘ 二哥終於站定,背對著我說。
‘不,我隻是傷心。‘ 我隻是傷心,當我看見從前的二哥正被他自己毫不留情地分分殺死。
他輕輕應了一聲。
山風陣陣,送來草木焦糊的味道與若有若無的血腥。
他久久沒有說話。
再開口時,他說:‘會習慣的,無論你我。‘
終於使我落淚的是他漠然無波的語氣。
……
數日後我們終於重回江南。
四處碧意盎然,鶯飛日暖,已是仲夏時分。
我記起去年秋天的遠嫁,走到這裏,亦見同樣動人的秋色韶光。仿佛無論人事怎生凋零,江南卻可以永遠物華苒苒。
密窟中隱藏的家人剛剛回府。府中多日無人居住,灰塵狼藉,三日清掃方初複舊觀。
六月二十, 是重聚後第一次家宴。
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我永遠無法忘記,很多年後每當我想起,我仍會不寒而栗。
那一晚的家宴氣氛低沉。
在密窟中隱藏多日不見日光,人人臉色青白,燭火映照下更見陰鬱。
並沒有人對池家滅門的消息感到興奮,眾人隻是沉默吃喝,唯一的聲音隻是杯箸交錯。
老夫人坐在首位,她的身邊是二哥和大夫人。她並不常常舉筷,隻是怔怔看著廳中埋頭不語的人們。
半年不見,她的老態竟已明顯了許多。
宴至中旬,她忽然轉過頭,大聲問二哥:
‘你爹他上次沒死,那麼你大哥他們呢?‘
眾人都有些吃驚,抬頭看她,見她眼神迷茫,頭臉輕顫。
二哥輕輕搖了搖頭。
老夫人還要再問,大夫人卻從旁道:‘娘,瀾兒這次立了大功,便該好好地慰勞他,從前那些事不提也罷。‘ 說著竟倒了兩杯酒,起身走到二哥身邊遞上一杯:‘瀾兒,我敬你。‘
二哥站起雙手接過,看一眼大夫人,恭然說聲:‘多謝。‘ 將酒杯舉到唇邊。
忽聽一個激動的聲音大聲道:‘不要喝!‘
我轉頭望去,見四姐姐慕容泠已經站了起來,臉色慘白,渾身抖動。
二哥的手一震,沒有作聲,緩緩放下酒杯。
大夫人冷笑:‘泠兒,怎麼了?
四姐姐朝大夫人走過去,拉住她的袖子,低聲說:‘娘,你累了,我們不要喝酒,這便回去吧。‘
大夫人冷冷看了她很久,象是不認識她一般,忽然掙袖甩開她,冷冷道:‘我自己回去!‘
她步履僵硬地經過二哥身邊,慢慢走到門口。卻在將出門時忽然回頭,尖叫一聲:‘慕容瀾!‘
二哥一震抬頭。
大夫人冷冷微笑,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動,機簧輕響, 無數泛著綠光的銀芒自她袖中激射而出……
一片驚呼。
我猛然轉臉去看二哥,卻萬分心驚地發現他竟未稍有移動。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二哥如要閃避,他身後的老夫人必被射中。
一時我覺得時間都似已凝滯不流,在令我窒息的沉寂中我看見二哥緩緩一笑,神情仿若有憾,卻又似明知世事不過如此。
我不由閉上雙眼。
……
一聲淒厲慘叫令我睜開眼來。
我發現二哥竟然並未被射中,他低著頭,臂中挽著四姐姐。
四姐姐前胸的衣服已成一片幽碧。
她竟替二哥擋下了所有毒針。
……
大夫人仍在歇斯底裏地慘叫,二叔和三叔一左一右製住了她。
其餘的人全都奔到四姐姐身旁,她卻隻看著二哥一個。
她問他:‘你沒事麼?‘ 口氣無限焦灼。
‘我沒事。‘ 二哥低聲回答。
她放心地出了口氣,淒涼微笑起來。這時她的臉已經升起一團青氣,嘴唇烏黑。
老夫人大哭:‘快拿解藥……‘
二哥搖頭,聲音低澀:‘是翠生寒。‘無藥可解的翠生寒。
這時四姐姐含混不清地叫了聲:‘二哥!‘ 雙手向空中伸去,她的瞳孔已經擴大,似已不能視物。
二哥握住她的手,深深凝望著她。忽然他俯下臉去,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四姐姐全身一震,整張臉忽然放出異彩,她努力睜大眼睛,掙紮著想要問句什麼,但她的舌頭已經脹大得發不出聲音。
二哥仿佛知道她要問些什麼,點點頭,柔和清晰地說:‘是真的。‘
四姐姐眼中波光一轉,隨即慢慢暗淡……
……
很久以後,二哥放下四姐姐。
他走到大夫人麵前。大夫人已經停止了尖叫,披頭散發,整個人都已癱軟,架在二叔和三叔的手臂上。
二哥看著她,一字字地緩緩說道:
‘你沒有錯,大哥是我殺的。‘
……
所有的人全都呆住,大夫人也慢慢抬起臉來。
二哥卻聲音平穩地說下去,仿佛他隻是一個局外之人。
‘出事那天,爹和大哥他們先行啟程,我因突發之事被滯留在鬆江。事情辦妥後我連夜趕上,到達鬱山時,卻看見遍地伏屍,幾個弟弟都已被殺死。天戈幫的人仍在圍攻爹和大哥。我衝入戰團,和他們並肩禦敵,很快天戈幫便隻剩四人。‘
‘就在那時,我聽見爹的怒斥,回頭,正看見大哥一劍砍在爹的右臂上,爹的劍掉在地上。爹對我喊:‘小心,是他跟天戈幫勾結的!‘ 但大哥已朝我撲來,我全力後退,仍是被他劃傷。這時爹在他身後以左手劍橫掃他雙腿,大哥不及防備,撲倒在地。天戈幫的人刀劍齊落,向父親砍去,我撲上前,替父親擋下。我不知道我殺了多久,到後來,整個鬱山山頂,隻剩下我們三個活人。‘
‘那時候下著大雨,每次閃電,就可以看見地上紅色的雨水,血還在從我們三個身上流下來。大哥坐在地上站不起來,爹捂著右臂,咬牙問他為什麼要害自己的家人,大哥仰天狂笑,就象是已經瘋了:‘你把我當成你的兒子麼?我不過是一個被你利用的傀儡。‘ ‘
‘爹不再理他,對我轉過頭來說:‘殺了他。‘ 我拄劍站著,頭暈眼花,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是爹對我大喊:‘他勾結外人殺自己的父親和弟弟,這種畜生,還能留他麼?殺了他!你去殺了他!去殺了他!‘ 這時我頭頂響起一聲聲的悶雷,爹在雷聲裏一直向我喊。我想要逃走,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但等我再有感覺的時候,我看見我自己的劍已經插在大哥的胸膛。‘
屋中一片沉寂。
忽然大夫人尖叫:‘你說謊!源兒為什麼要和天戈幫勾結?‘
二哥無限倦然地回答:
‘因為爹一直要我替大哥出手,他要借此隱藏我的實力,借大哥磨煉我。大哥隻不過無法再忍受做這種犧牲的傀儡。‘
大夫人靜了下去,她一分分向地麵上癱坐。仿佛她的世界已在這一晚徹底崩潰,她已萬念俱灰。
……
夜雨淋漓,二哥在廢園的涼亭獨坐直至天亮。
我陪著他。
‘大夫人其實可憐,她給自己的折磨實在太多。‘
二哥一時沒有作聲,片刻他說:‘阿湄,你太善良。‘ 他凝望著雨霧,低聲道:‘你替阿泠嫁去池家,寫信給池楊揭穿你身份的也是她。‘
我為之一凜,卻終覺無話可說,長長歎息。
……
過了很久,二哥忽然輕聲說:‘阿泠三日後下葬。‘
胸中刺痛,我慢慢落下淚來。
我聽見二哥的聲音淒寂渺茫得如同亭外夜雨:‘她不是爹的女兒,她自己早已知道。‘
恍惚間我明白了什麼,這發現讓我心痛心驚。
‘二哥,‘ 我問他,‘那時……你對她說了些什麼?‘
二哥的嘴角輕輕一顫:
‘我對她說,我全都知道,並且,我和她一樣。‘ 他失神一笑:‘我隻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讓她快樂一些。‘
我們於是不再說話。
雨夜裏草香幽微,雨聲綿綿無盡。似是很多人荒廢瀝盡的心血,由誰暗中藏了,此時一點一滴,拿來人聽。
我在茫茫的雨聲裏,憶起四姐姐清麗絕倫的臉,和她哀傷而迅忽的一生。
一時花開……
一時花謝……
……
大夫人在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禁的春深館內。幾個閣中姊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陸續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於第二年初夏離開人間。
有一天我看見奚秀園中的秋千板已生滿青苔,我輕輕擦淨,獨自蕩起。
我蕩得那麼高,我看見牆內重簷牆外人間在我的眼中飄起跌落,來往俱自空塵,寂寞如此這般。
……
秋天來時竹華尚綠,簾影外有簫聲吹冷日色。
那一日我打開後窗,看見吹xiao的二哥正獨自坐在涼亭。我走出門去,默默立於他身旁。
一曲既終,他放下長簫。
‘你終於要走了?‘他緩緩問我。
我不能夠回答。
他輕輕歎了口氣,抬起頭,仰望長空。
那時風微雲渺,天色幽藍純寂。我聽見他低聲說:‘阿湄, 你何其忍心。‘
我淚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後,二哥將會如何孤單。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單也是一樣。
從他當上慕容門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注定如此。
再無人可以幫他。
… …
我離開時是秋天。
廢園裏開滿藍色的野花。就象很多年前當我初見二哥,遍地藍花純淨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選在那天離開,因為我不想與他告別。
當夜我投宿客棧,解開包裹時卻從裏麵落下一個油紙小包。
打開來,裏麵是厚厚一疊圖紙。細看竟是每處州府的地圖,張張手繪,極盡精美,注解更是不厭其詳。
我雙手顫抖,翻至最後一張,隻見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跡仿佛仍墨痕未幹:
‘山河萬裏,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備而去。予參閱數版州郡圖誌手繪而成圖譜,盡其詳,望有所稗益。拗誤之處諒必難免,自參酌之。‘
‘此行隻身遠涉,唯願心意得償,效彼於飛,則兄懷有慰;然或風霜可慮,倦於漂泊,則蕪園湄居當自無恙,靜待爾歸。
‘時值秋雨,夜闌孤燈。鴻雁不來,子之遠行……為之一歎。兄瀾臨別草字。‘
我怔怔凝視,不覺間已潸然淚下。
……
寒涼十月末,雪霰蒙曉昏。
某一個早上,我走回了幼時居住過的村落。
我請人將媽媽的墳墓掘開,把叔叔的骨灰安放進去。一切安排妥當之時,大雪紛揚而下。
我在他們的墓前守了一晚,然後我靜靜離開。
經過村東,便經過了我們從前住過的房屋。屋舍依然舊觀,隻是已換了主人。我不由駐足。
我看見院中的水缸,缸前那塊墊腳的石頭居然仍在。我記起很多年前當我站在那裏探身去舀缸中的水,身後忽然叩響,扶籬望我的叔叔多麼年輕。我看見院中的柴堆,我曾坐在那裏為了媽媽的病無聲哭泣,那時曾有一雙溫暖的手將我抱起,帶我去了野外,野地裏開放著各色的牽牛……還有東牆下的紫藤架,冬季隻留下一架枯枝,積了一滿棚的雪,卻永遠也不會再有人坐在那裏,吹出的曲子淒涼動聽…...
……房中有人出來,是個五六歲的大頭孩子,他遠遠站著,好奇地看我,卻不說話。
我向他笑笑,淚水緩緩流下。
他忽然便怕了,回頭向屋內拚命地叫娘。一個中年婦人出來院中,疑惑地問我:‘姑娘……你找誰?‘
我向她搖一搖頭,靜靜離開。
我知道我已無法開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
二哥畫的那些地圖,已被我做了很多標記。在北方一帶我花費了三年,卻沒有找到池楓。
有時我會想,我大約一生也不會找到他。然而我一生也都還有希望。
我想當所有的圖畫滿的時候,我可以再重頭來過。也許他會在我經過之後搬遷。
這樣一遍一遍,我永遠沒有絕望的一天。
……
那一天,我經過河北境內一座荒山,忽然有三條人影自我身邊箭一般掠過。我看著他們拚命攀上山崖,仿佛身後有追命索魂的厲鬼。
我在山路邊站定,冷眼看著他們。
他們很快爬至崖頂,忽然間,有什麼東西寒光一閃,迎頭擊落,三人慘叫相避,兩人摔落山穀,一人狼狽不堪地退回。
他返頭狂奔,經過我,忽然眼中凶光閃過,我猝不及防被他勒緊脖子,一把拖過。他狠狠道:‘不許過來,否則我便殺了她。‘
山壁上一人飛身躍落,他行動時有清亮的金屬相擊的聲音。我被拖著後退,看見他一步步走來。
忽然我看清了他熟悉的臉,如果不是喉嚨被人扼住,我一定會失聲驚呼。
一條鐵索飛纏而來,掐住我脖子的手忽然鬆開。我向前一縱,逃開了那人的掌握。
回頭,我看見鐵索揚過半空,一端纏縛的人頸骨已斷,鐵鏈一抖,將屍首送入深淵。
三年不曾見過的關荻轉頭望我,問:‘你沒事吧?‘
我迷茫地搖頭。
他收起鐵索,淡淡解釋:‘ 這三個人是太行三凶,犯案無數。姑娘一人行於山野,以後要多加小心。‘
我沒有答話,我凝視著他。
他英挺深刻的輪廓並沒有太多變化,神情卻已有所不同。那從前眉間眼內的陰鬱火焰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平靜與隔膜令我無比陌生。
他神色之中完全沒有認識我的痕跡。
他向我微一拱手,轉身離去。
我想要叫住他,卻終於忍住。
忽然間我覺得永遠不複記憶從前的事情,也許對任何人都是一種幸運。
……
這一年我度過長江,重回江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