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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千尋

慕容湄

鬆蔭蔽日,林中陰寒徹骨,三三兩兩灰蝶盤旋。

五月十五,然而這裏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氣。

二哥約束手下不許他們擅入鬆林,我知道是池楓在這裏設下了陣法,一時難以破解。

然而集嵐院守衛至多不過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詳得以破陣,池楓便會再無憑依。敗勢已成定局,池楓如此苦守,也不過隻是延宕時間。

我闖入陣來,並不奢望可以破陣而入見到池楓。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樣,也許我隻是不能忍受見他們互相殘殺,也許我隻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陣中。

我朝著露出一角的飛簷直直走去,我想這條最直接的道路一定布滿機關陷阱。然而我什麼都沒有遇到,隻除了周圍越來越冷。

五月天氣,吐氣竟漸成白煙。

我的手凍得青紫,各處關節幾乎已不能彎曲。無形寒氣如細厲發絲,刺入全身上下每個毛孔。我在不停發抖,牙關劇顫。漸漸又冷到不再疼痛,隻是一片僵硬麻木,從腦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腳。

但我沒有後退。我一直蹣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麵的樹根絆倒在地。我覺得凍成冰脆的四肢仿佛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無法拚合。我伏在地上,抬起頭來,我看見集嵐院的屋簷依然遙遠,仿佛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圍一切漸漸模糊虛散。

… …

很久以後我聽見琴聲。

眼前月光晶瑩,薄霧似的煙嵐緩緩彌漫,天地間盈滿流離失所的青色。

我看見不遠處的蓮花池,風前水邊,那青衫的身影。

我靜靜聽他彈琴。

是我從未聽過的曲子。

一曲闌幹,琴音哀徹。

……

不久以後他放開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來。

‘為什麼要一個人冒險進來?‘ 他靜靜問我,雙眉微結。

我沒有回答。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眼中的悲傷苦澀令我心碎。

我看見他額上蒼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他瘦了那麼多,皮膚下的青筋都因此變得明顯。

忽然間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劍曾讓他的血幾乎流光,似有萬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緊緊緊緊擁抱了他。

我那麼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幾乎痙攣。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眾生一齊出手,也不能讓我鬆開片刻。即便讓我立時死去,我仍會以漸漸冰冷僵硬的手臂這樣緊抱著他,在我死後,除非以利刃砍斷我的臂膀,否則依然無人可以讓我們分離。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不再說話,沉默地抱緊了我。

我很久沒有辦法出聲。

……

微風掠過,是吹麵不寒的五月夜風。我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還以為,會死在陣裏,再也看不見你。‘

他顫抖一下,將我摟得更緊。

四周岑寂,而天地停息。

我聽見自己喃喃地說:‘我不會再走,如果二哥攻進來,我就和你死在一起。‘

他輕輕震動。然後他放下手,去拉開我的手臂。

我固執地不肯放鬆。

‘阿湄,這樣不行。‘ 他聲音溫和。

‘為什麼?‘ 我看著他的眼睛,‘ 你恨我麼? 因為我是慕容家的人?因為我們毀了紅蓮山莊?因為我刺了你一劍?… …‘

當我提到紅蓮山莊的時候, 他嘴角一下痙攣,他低聲打斷我:‘你明知不是… …我隻是不能看見你死。‘

‘那麼你該知道我也一樣。‘

他深深凝視著我,他的臉與我近在咫尺。

終於他笑起來,眼中似有什麼閃亮欲滴的東西微微流轉。

‘好吧,‘ 他說,‘如果是死,就一起來吧。‘

我覺得我的心在聽到這一句時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卻終於有了實處棲息。

他輕輕敲打我仍緊緊圈住他的胳膊,‘現在可以放開了麼?‘

我順從地鬆開了手。

他向我一笑,伸手入懷,摸索著什麼,不久扯出一方紅巾。輕輕抖開,是我們成親時的蓋頭。

‘記得麼?我掀了你的蓋頭,我們卻還沒有拜過天地。‘ 他抬頭望望月光,眼色溫柔,‘今晚就來補上吧。‘ 他說。

我點點頭。

紅巾輕輕罩在我臉上。

他沉默了片刻,是在望我。

然後他的手拉起我的,緊緊握住。他拉著我輕輕跪倒。

‘阿湄… ‘ 他一時卻不拜下,輕聲叫我的名字。

我詢問地轉頭,我眼前隻是一片喜洋洋的紅色,我看不見他。

‘對不起… …‘我聽見他說。

我覺得象是忽然失足跌落下萬丈深崖,這時才注意到巾上的淡淡藥香。

我拚命扯下蓋頭。

我看見他正望著我,眼色眷念安寧,如他身後月下池中的冉冉蓮花。

‘是醍醐香… … ‘ 他的聲音仿佛從遙遠蕩漾的水波裏傳來。

我覺得如同墮入無底的雲端,整個人在迅速墜落,連聲音都已化去。

‘池楓… …‘ 我掙紮著握緊他的手。

我心中排山倒海的恐懼是因為我忽然明白,我即將永遠失去身邊此人。

……

單調的響聲,令我無比煩躁。煩躁得整顆心仿佛要炸開。我想要喊,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不停地掙紮,一聲一聲地大叫,卻無論如何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終於,我清晰聽見自己的尖叫。

我睜開眼睛,渾身冷汗。

四壁搖晃,我終於明白我們身在馬車之中。那單調的聲音不過是車軸運轉。

二哥正俯身望我,雙眉輕蹙。

我翻身坐起,抓住他問:‘池楓呢?你有沒有殺他?‘

二哥搖頭:

‘他將你置於陣口,我破陣而入就看見了你,但是集嵐院似乎已空無一人。‘ 他目光幽遠,有些出神,‘他的機巧之學果然已出神入化。有人破陣便會引發中樞大火。火勢忽如其來,我們折損了若幹人手,總算在集嵐院燒成灰燼之前大部退出。‘

我的心倏然提起,‘那裏真的是空無一人麼?‘

二哥望我片刻,轉開頭去。

‘我不能肯定。‘ 他說。

……

我伸手去拉車門。

二哥擋下我,低聲慢語而又不容置疑:

‘火滅後我已仔細找過,並沒發現什麼痕跡。你回去也不過是一樣的結果。何況你已昏迷四天,水米未進。我們此刻距那裏已有幾百裏路,我不會讓你就這樣往返奔波。‘

他輕輕推過一個托盤,裏麵是清粥小菜。

‘如果一定要回去,至少要先吃些東西。‘

我沒有答話,默默拾起筷子。

完全食不知味。

忽然我抬頭看他:

‘二哥,你明明會解醍醐香,為什麼不在當時替我解開? 你不敢救醒我,你怕我看見什麼?‘

二哥閉緊嘴唇。

‘你也以為,他死在了大火之中?‘ 我聲音顫抖,一根筷子失手落下。

二哥彎腰拾起,放在桌上,垂眼望著桌麵。‘我不知道他是什麼安排,‘ 他終於說,‘但是,無論生死,他都已決定要和你分開。‘

他抬頭看著我,眼中神色悲憫寧和:‘阿湄,你不要忘記,你姓慕容,他姓池。紅蓮山莊毀在我們的手中,他的大哥因我們而死。他如何可以和你在一起,而完全不想起這些?‘

我一片茫然。

‘阿湄… …‘二哥歎息。

......

我終於沒有再回集嵐院。

我其實明白無論生死,池楓都不會為我留下一絲痕跡。也許要我永遠無法斷定他的生死,才是他真正的安排。

車行轆轆,很快已到湖北境內。

那一日忽有人於車前稟報:素空幫總部便在十裏以外。

二哥淡淡應論一聲,命令當晚於漢川府住宿。隨即在車中草成一書,差人送走。

當夜三更,我在客房中無法入睡。聽見院中落葉著地般輕輕一響,我心下一驚,知道來人輕功極其高明。

隔壁的房門卻已打開,我聽見二哥的聲音清切怡和:

‘丘幫主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那丘幫主低低應了一聲,卻立刻進了房門,似乎此行極為秘密,不欲人知。

二哥與他不過談了一盞茶的功夫,即聽房門一響,二哥送他出來。那丘幫主仍越牆而去,二哥卻獨自在院中站了一陣,才自回房。

第二天我們沒有離開。

我問二哥,他隻淡淡說有事需多留一日。

到得晚飯時分,忽有人於屋外求見。

二哥出門,與來人低聲交談,隱約聽見某某人已死之類的隻言片語。

不久二哥回來,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

我終於忍不住問:‘究竟出了什麼事?‘

二哥並不望我,淡淡說:‘不是什麼大事。‘

飯後二哥離開客棧,囑我早些安歇,不必等他回來。明日一早便要啟程回家。

我答應下來,卻在他們離開後不久,暗自綴上。

隻見二哥整頓人馬後,直赴城外。

不久到達一座山寨,寨門有匾,書寫‘素空幫‘ 三字。二叔和三叔們竟早已帶領秋飛月渡兩部到達。幾百人馬將山寨重重圍困。

寨中火光熊熊,刀兵碰撞,似乎正有人在內廝殺。

二哥並不命人攻入,隻是一俟有人逃出即截殺當場。

肅立良久,三叔忽然問道:‘你看誰會最後勝出?‘

二哥安然垂袖:‘池家精銳豈是素空幫能敵?必是池落影無疑。‘

‘不過也當有不少折損。‘

二哥點點頭。

我這才明白混戰兩方是素空幫與池落影所率池家精銳。而二哥則於此靜候,坐收漁人之利。

忽聽二叔道:‘丘空言真不濟事,今日酒宴,一劍便被池落影砍去了腦袋。‘

我心中一動,想起昨晚二哥見過的丘幫主。

已聽二哥緩緩說:‘丘空言此人誌大才疏,既貪戀前來投靠的池家人馬,又念念恐其立心不良。昨晚既然前來見我,便該提防池落影得知,竟然毫無防備。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二叔沉吟:‘你見丘空言,不過是故意要令池落影生疑?‘

二哥似乎笑了一笑:

‘池落影走投無路,本來便擬鳩占雀巢。這等互有用心的局麵,即使無人離間,夥拚也是遲早之事。‘

我心底忽一片寒涼。

……

三更時分,幫中殺聲漸弱,不久以後趨於沉寂。

二哥冷冷凝視,一語不發。

寨門忽然大開,數百力戰幸存的池家人馬沉沉而立,池落影血濕重衣,仗劍走出,直向二哥而來。

眾人欲上前攔截,二哥卻揮手阻止。

池落影一直走到二哥身前,忽然一揖到地,朗聲說:

‘在下池落影願率手下三百殘部投入慕容門,從此唯公子之命是從,竭盡駑馬,誓死效命。‘

二哥眉梢一動,卻隻淡然說:

‘池門精銳,如何肯投入慕容門下?池總管說笑了。‘

池落影神情鎮靜,侃侃而言:

‘紅蓮山莊既已覆亡,我等便已無主。此身既成自由,又為何不可擇良木而棲?‘

二哥沉思少頃,低聲一笑,

‘池總管真好口才,要在下不動心也難。‘

忽然劍光一閃,血流噴出,池落影的人頭已經落地。

我幾乎要出聲驚呼,終於忍住。

卻見二哥退後一步,手中長劍仍光華如水,藍衣上卻一片深黑,是池落影頸中熱血。

我在暗中看見他冷冷眼神,心中不覺一凜。

二哥抬頭望著震攝人群,冷冷道:

‘貴莊莊主當世英傑,我雖與其為敵,亦敬慕有加。池落影背主求榮,出言無恥之至,今日便替貴莊主清理門戶。‘

他目光轉動,語氣忽然和緩,款款道:

‘江南慕容較塞北池家一向勢弱,此次如非貴莊莊主奔襲在先,在下又何敢先起紛爭?不過被逼應戰而已。至於紅蓮山莊,乃是貴莊莊主自行引爆,此前卻令我等先行撤出。胸襟可佩,頗有恩仇了了之意。‘

‘ 如今情勢已定,在下也不想多生殺孽。今日之事,爾等力拚而亡亦無補於全局。不如就此遠離江湖風雨,從此平安度日,豈不遠勝生死無常的江湖生涯?‘

說著微一揮手,重圍中讓出一個缺口。有人抬出兩桶酒來,大碗斟出。

二哥朗聲道:‘飲此酒者,即清恩怨。從此與慕容門再非敵對,兩下相安。‘說罷大步走去,端起一碗一飲而盡,神情肅然:‘慕容瀾先幹為誓,飲此酒者立即放行,日後決不再追索。‘

……

池門眾人麵麵相視,一時並無人行動。

二哥卻並不心急,淡然旁觀。

……

很久以後,終於有一人猶豫著離開人群,初時頗為戒備,待見並無異樣,雙手顫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爾後頭也不回地飛身離去。池門隊伍忽如洪水潰堤,砂塔崩散,盞茶之間已近煙消雲滅。

……

四野靜謐,星光低垂,重重圍困下,僅餘五六十人卓立不動。

二哥向他們久久凝望。

忽然目光一漲,輕輕拂袖,低聲道:‘殺了罷。‘

七百人馬一擁而上。

白刃相接,片刻間生死已判,人潮退回時,那些人已伏屍於野。

… …

二哥神情漠然,命令手下將所有屍首全部抬入素空幫總部,偽作內哄局麵,以免引發官府麻煩。

眾人來往之間,三叔低聲問道:‘為何放走那些人?‘

二哥靜靜解釋:‘惡戰之後仍能幸存,當是身經百戰的精銳。若一味剿殺,他們背水一戰,我方損耗也必定可觀。不如網開一麵,容那些立場不堅之人離去。他們既飲此酒,便已當眾承認貪生懼死。將來便算仇心不死,也已全失立場勇氣,何以為患?‘

忽爾目光一閃,望著麵前兩人將池落影的屍體抬走,淡然道:‘此人倒的確忠義。假意降我,不過是想最後一搏。‘

三叔詫然。

二哥即命人止步,上前舉起池落影右手。隻見他五指緊扣,指間晶芒閃動,竟是一手毒針。

三叔凜然退了一步。

我靜聽他們的對答,看見旁邊一人正自撿起池落影的人頭,他雙眼怒目而視,無盡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