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大夫對謝六小姐怎麼能死而複蘇過來,也頗覺茫然。
昨晚天都擦黑了,方三姨娘才來答應他用藥,他開了藥方叫人熬上,知道今夜是走不了的,定要陪著看病人情況,幾個婆子引領他在偏屋憩下了。才過半個更次,六小姐屋裏急著來說:小姐胸悶暈厥!他就知道壞了。
按他的計算,六小姐這個邪虛之症嘛,吃了他的藥方,理應是腹痛暴下,怎麼會胸悶鬱結呢?胸悶應該是三陽逆躁、惡血留內,腹痛則出於下焦虛濁、傷乎津液之府,這可全錯了!
好在是,他一開始也沒把話說得太通俗——要是一開始就說腹瀉,這會兒人卻痰迷,那誰都能看出是錯了。可他前頭說的是“恐陰陽相搏,肝脾一時不得調和,氣上而不下,積於經絡內”,這會兒最多再補兩句:“果然五髒受氣、血氣鬱結,以至內熱”,這不又繞圓了回來嗎?
這就是於大夫最喜歡老祖宗的地方了:祖宗傳下來這套理論,正反內外,怎麼都能轉回來,隻要你舌頭更圓活,端是立於不敗之地啊!
可惜人的身子擺在這兒、草藥擺在那兒,這兩樣東西金風玉露一相逢,該咋的就咋的,是不以大夫舌頭為轉移的。於大夫實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麼錯、也吃不準六小姐會怎麼樣。
最優秀的大夫,是冶好病人,還能讓病人及家屬深切認識到他有多優秀;最蹩腳的大夫,是冶不好病人,還能讓病人及其家屬深刻認識到他有多蹩腳;至於中流大夫嘛,有時立點功、有時犯點錯,即使犯錯,重點是犯了錯也不能讓病家覺著是大夫的錯。於大夫時運不濟,未臻上流,但至少能力爭中流。當下他舌粲蓮花,信誓旦旦六小姐的變化在他的意料之中,就是他事先警告過的危險。“隻要挺過去,六小姐的身子逐漸能康複如初。”他滿口價許給人希望,又開了點寧神祛穢的萬金油,讓給六小姐腦門抹上,然後又回偏屋睡覺了。
那時是三更三點,黃表紙一張張的浸濕,月光靜靜鋪陳殺機。
於大夫忽然夢見一少年,身姿秀頎,唇若含朱、目似點漆,捧著個玉如意,端的畫中人,貴氣非凡。於大夫正準備見禮,結果下一眨眼兒,這少年就凶神惡煞的咬著牙拿玉如意來打他的頭:“你!醒來之後用芩桂莪甘湯,不許再誤!否則我取你十年福祿!”
於大夫一驚醒來,頭滑下瓷枕,磕在床沿上,鼓起個大包,雪雪呼痛,怪夢忘了大半,隻隱隱記得有人要奪他福祿,不由哂笑:福也算了,他一個郎中,哪來的祿?可見做夢什麼的,真是胡扯了。
邱媽媽殺豬一樣跑來揪他,倚老賣老,竟不避男女之嫌:“大夫!”
“幹嘛幹嘛?”於大夫一驚,莫非六小姐死了,人家要來打他了麼?
“大夫你說得真準,小姐醒了呀!”邱媽媽笑得見牙不見眼,“從此她就可大好了是不?大夫你快來!”
於大夫就披衣而去,聽了房裏頭病人咳嗽聲,似乎凶烈,但丹田之氣也還足,暫時是死不了了,先一喜,待看邱媽媽捧出來的痰盒子,若是鮮血自然不好,但那是陳血,總算認得出來的,又一喜,斟酌片刻,道:“在下鬥膽,再請一請小姐的脈。”
那當兒,樂芸把熱水也取回來了,洛月服侍明珠飲了水,和樂芸一起給明珠披了件衣服,放下帷帳,取右手在帳外,卷起一點袖子,手掌與袖子均用錦帕掩得嚴嚴實實,單露出一小段手腕,連這段手腕上也遮了層輕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