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參加過長征。
如今爺爺老了,崢嶸歲月染白了他稀疏的頭發,昔日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渾濁了。不過他的腰背卻依然堅挺,這使他在成為全家寶貝的同時,也更多地博得了外界敬仰的目光。大家都說老爺子了不得。
每天,爺爺都會在小區的石徑上散步,更多時,是坐在涼亭裏給大家講故事。爺爺的記憶力超強,能清晰記得兩萬五千裏長征時的每個細節,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和戰場上的傳奇,往往會把聽故事的人說得雙目閃光。
爺爺很受大家的尊重。在家裏,他也是我們最敬重的人。
老爸說,他是在爺爺的故事裏長大的。爺爺的故事總是不斷豐富,像爺爺現在常給我講起的,有些他就沒聽過。爺爺專注的目光已經放在了我身上,我發現,他對我的大呼小叫特別在意。如果我沒呼沒叫,爺爺甚至會回頭重述。爺爺當時任排長,最得意的一段傳奇經曆是夾金山突圍,他們十三個人擊退六十多個敵人,卻沒有一人犧牲。
逢年過節,政府的人也會前呼後擁到家看望爺爺。
有記者采訪時問爺爺:老爺子,“文革”時你是怎麼保護好自己的?造反派沒找您的麻煩嗎?“爺爺得意的神色溢於言表:怎麼會沒人提起這茬?可我根本不承認,我隻說我跟人家是重名。那會兒,我這經曆敢和誰說啊?
無疑爺爺是風光的。他被請到幾所學校,給學生們講述長征,還常上報紙和電視。這幾年年紀大些後,老爸就反對他再拋頭露麵了,爺爺的聽眾自然就局限在我和鄰居身上,爺爺依然樂嗬。
小區裏的人相互走動雖然不是很頻繁,但由於爺爺的特殊地位和影響力,常不斷有鄰居上門給他送些好吃的。我自然跟著沾了不少光。但爺爺總是有先決條件,那就是必須聽他把故事講完,無論那些故事我已經聽過多少遍。
其實,我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了,有幾次顯出不耐煩,被老爸狠狠批評了一頓。老爸說:聽過了也要認真聽,知道嗎?你爺爺記憶力減退了,我們的孝心不能減。你就當從來沒聽過,哄他高興!
可我發現,鄰居也漸次不愛聽爺爺講了,心想認為爺爺故事舊的人不止我一個。他們可以選擇躲避,作為孫子的我卻萬萬不能。並且,盡管爺爺有幾次講故事,講著講著就睡著了。
爺爺的老我是慢慢體會到的。他散步開始困難。平時一條小徑走幾個來回,現在隻能走一個。坐在再熱鬧的場合,說睡著就睡著了。我同樣驚訝地發現,爺爺的長征故事不知從何時起有了新的內容,就是出現了一個雙槍老太婆,而且被他講得很神。他講起她就眉飛色舞。他說有一次被敵人追得緊,生死關頭,雙槍老太婆挺身而出,雙手一甩射出連發子彈,將敵人打得屁滾尿流。
這讓我好奇心大長,每天都纏著他講,爺爺總是樂嗬嗬地點頭應允。直到有一天,一位鄰居問我:你奶奶也參加過紅軍?
說起這事,老爸的神情變得凝重。他自言自語地說:你奶奶目不識丁啊,什麼時候使起雙槍來了?告誡我不可與爺爺太較真。從那之後,我很少再對雙槍老太婆感興趣,爺爺每次聊起她,我就借故離開。
爺爺渾然不覺,他和他的雙槍老太婆的故事,在小區越傳越廣。無意中我聽到了議論:瞎掰也得靠點譜啊,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怎麼就成了神奇的雙槍老太婆?他過去的那些事,該不會也是瞎掰的吧?這年頭,可是什麼樣的人都有啊!
這一議論的最直接結果,就是接近爺爺的人每見他走近都作鳥獸散。
那天我提前放學,見涼亭裏一個男鄰居正在斥責爺爺:我們這棋下得好好的,你就別老在旁邊絮叨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了,沒勁!
我爺爺是老紅軍,不許你這樣和他說話!我漲紅了臉上前理論。
幾個人隻是訕笑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