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攸不在家中,荀卿染無事,就約了董夫人、方三奶奶、平西城守備蔣夫人、府丞孫夫人幾個,一起到地藏庵打醮。
地藏庵在平西城城西八角井胡同內,是平西城內香火最盛的庵堂。傳說這裏的住持師太,原來也是世家大族的女兒,因家中父兄獲罪,受了株連,流放到此,曆盡苦楚,與地藏庵原來的住持師太結緣,便虔心向佛,從此精研佛經,稱淨宜居士。後來遇到大赦,淨宜居士本可以還鄉,然而她卻早看透世事,不願再入紅塵,索性剃度在地藏庵。老住持去世後,這位淨宜師太就接掌了地藏庵。
荀卿染和幾位夫人在佛前上香,請庵內僧尼做了法事,自然也對淨宜師太有些好奇,便又到淨室,請淨宜師太講經說法。
淨宜師太年紀大約在四十左右,青灰色的僧衣僧帽,麵容安詳,一雙眼更是古井無波。與荀卿染所見,京城中觀音庵那位住持師太的長袖善舞不同,淨宜師太除卻必要的禮節,卻是話也不肯多說一句,更沒有暗示討布施的舉動。
“譬如工畫師。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畫。諸法性如是”,淨宜師太講的是《華嚴經》中的覺林菩薩偈。荀卿染仔細聆聽,她其實並不能說是信奉佛教,但是對於佛教經典,她還是持尊重的態度。佛學,在她來說與其說是一種信仰,不如說是一門哲學,裏麵很多智慧值得研究借鑒。
荀卿染坐在椅子上,抿了口庵內的清茶。董夫人看來是個向佛的,一邊聽著,一邊手中拈動佛珠,頻頻點頭。方三奶奶卻和孫夫人小聲嘀咕著什麼,蔣夫人則是端了茶杯,隻喝了一口,卻又吐了出來。
從淨室出來,董夫人就和淨宜師太說,過兩天還要來聽講經,淨宜師太也隻送到門口,依舊轉身回了淨室。
“說是原先屋子裏的地都是玉石鋪的,如今,卻隻能喝那樣的樹葉子,嘖嘖。”蔣夫人似乎並不常來,對那茶葉頗有意見。
“出家人,講究清修便是如此。淨宜師太的經講的極好。” 荀卿染道。
“夫人喜歡聽她講經,卻也不用上門來,招她去府上講就是了。”蔣夫人對荀卿染陪笑道。
董夫人在旁聽了,神色有些不悅。
“師太是大德,又是那樣的出身,總該尊奉些。”
“這可也說不得的,平西鎮是什麼地方,那些流放來的,十個裏麵到有八九個原來是威風過的。隻是到了這裏,那些原來的話就說不得了。管她王孫公子、豪門千金,還不如個體麵的仆婦,為了一口吃的,什麼事做不出那。”蔣夫人笑道。
董夫人故意落後兩步,蔣夫人毫無所覺。
荀卿染隻淡淡聽著,並未說什麼。
眾人出了地藏庵,各自坐了馬車回府。
荀卿染坐在馬車中,正在閉目養神,突然聽得外麵傳來音樂聲。那樂音如泣如訴、綿綿不絕,讓人頓生蒼涼高闊之感。
是馬頭琴曲,荀卿染睜開眼。
“這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好奇怪。對了,好像進城那天聽到過。奶奶,您聽是不是?”桔梗側耳傾聽,對荀卿染說道。
桔梗覺得這樂聲奇怪,是因為她從未聽過馬頭琴演奏的音樂。
樂音越來越近,荀卿染吩咐馬車放慢速度。
她和齊攸進城那天,平西鎮大小官員都到城外的十裏長亭去迎接。從南城門進城的時候,也曾聽到馬頭琴聲。
這樂音似乎有感動人心的力量,荀卿染閉上眼,靜靜聽著外麵傳來的樂聲。樂音時而婉轉悠揚,時而高亢入雲,滲透著蒼涼的意味,似乎是一個滄桑的、滿腹心事的男人在傾訴,又像是秋季北方高遠的天空,沉實、闊朗。
馬車走了一會,聽得樂音就在耳畔,荀卿染命令停下馬車。桔梗略掀起車簾,荀卿染順著樂音向外望去,就看到了那個低頭拉著馬頭琴的男人。
以後的很多年,荀卿染隻要聽到馬頭琴曲,就會記起這一刻所見到的,略微陰沉的背景下,那高大寂寥的身影,
那男人坐在街道旁的大石上,一頭略微卷曲的黑發,隨意披散在肩頭,身上穿的灰黑色的袍子,仔細看去,卻是幾種不同的獸皮連綴而成的。
那男人雖然坐著,卻也看得出身材異常高大。在空曠的街道上,如他手裏馬頭琴流淌出來的樂音,散發著孤寂蒼涼的味道。
那男人麵前放著一隻豁了角的大碗,裏麵有好心人給的兩三枚銅錢。他低著頭,似乎沉浸在他自己的樂曲中,並不乞討,有人扔錢進去,也不道謝。
“是北邊的蠻子?”麥芽脫口而出。
那男人突然抬起頭。卷曲的長發,滿臉的胡須,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一雙眼睛卻仿若鷹隼。
桔梗飛快地落下簾子。
荀卿染點點頭,看那男人的樣子,似乎是有異族血統。
荀卿染正要吩咐馬車啟動,又想起那空空的碗,便又吩咐:“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