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溫心頭火氣之際,有人不斷地往燃起的火上澆油。謀士李振就是其中一位。
李振這位在科舉路上走得異常艱難的在野知識分子最痛恨的就是那些清流人士。在李振看來,他之所以屢考屢敗,屢敗屢考,完全是拜那些清流分子所賜。因為清流分子好像天生就是考試機器,他們用自己過硬的基本功幾乎壟斷了科舉名額。他跟朱溫說,朝廷之所以綱紀紊亂,都是拜那些清流分子所賜,大王以後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業,今天非除掉他們不可。
李振的意思是說,在皇家集團與藩鎮集團的爭鬥中,清流人士都一邊倒地站在了皇帝的這一邊。隨著“清流”集團的火線加盟,皇家權力得到了鞏固。對於朱溫來說,要做大做強藩鎮勢力,就要削弱清流集團的實力。
在這裏需要插一句,唐朝的官和吏與前朝相比已經有了明顯的流品之分,官、吏之間有著質的區別,但兩者之間還沒有形成無法逾越的鴻溝。畢竟吏員與一般老百姓還是有區別的,他們擁有公權力的合法傷害權,老百姓畏之如虎。吏是介於官、民之間的一個特殊群體,他們既受製於官,又是官員施政的助手。表麵上來看,這些吏員所從事的都是瑣碎政務,社會地位並不突出,但正是這些瑣碎的政務黏合了中央到地方的各級、各項事宜。在龐大的行政機構中,難免會存在一些權力縫隙使得心術不正的吏員有機可乘。既然在身份上無法與國家正式編製的官員相比,那就多撈點油水。正是這種利益的糾合,使得權力係統陷入胥吏的掌控之中。
這個理由足以撼動朱溫的內心世界,朱溫又將裴樞拒絕自己建議太常卿人選的那件事聯係起來,心中的怒火完全被點燃。他決定利用自己把持朝政的威權,砸碎那些清流人士的美夢。他命令昭宗帝下了兩道旨,第一道是封張廷範為太常卿,第二道是貶三個宰相裴樞、獨孤損、崔遠為刺史。
這三人是清流人士的中堅力量,他們的被貶,在清流人士中間引起了極大的震動。朱溫的鐵腕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誰不服,就貶誰;再不服,就連貶帶扁,往死裏扁。當時的吏部尚書陸扆、工部尚書王傅在同一天被貶。緊接著,太子太保致仕趙崇、兵部侍郎王讚也先後被趕出朝廷。在這些人之後,朝廷中但凡有所謂“清流”頭銜的人都被朱溫以昭宗帝的名義逐出權力核心層,放逐到地方做地方官去了。到了該年六月份,被貶斥的朝廷重臣已有三十多位。
朱溫索性來他個一不做二不休,幾天後,他以昭宗皇帝的名義下旨,將裴樞等被貶的高級官員三十多人弄到一個叫做白馬驛(今河南滑縣)的地方,將他們全部殺掉。殺人的借口給得冠冕堂皇--這是昭宗皇帝的意思。
這時候,那個出餿主意的李振又站了出來。他跟朱溫講,這幫人不是一直以“清流”自居嗎?那就把他們的屍體扔進黃河裏,讓他們死後永遠成為黃河中的濁流。本是同根,相煎越急。
朱溫看著眼前這個落榜書生,見過無恥的,沒見過如此無恥的。黃河黃,是因為黃河本身就是濁流,真是創意之舉,也隻有李振這樣不得誌的文人能夠想得出來。就這樣,三十多具清流人士的屍體被扔進了滔滔的黃河水中,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事情到這個程度,我們才弄明白“白馬之禍”的禍不在殺戮本身的殘酷性,而是在於它的巨大諷刺性。文人李振借著朱溫之手,發泄著自己對於清濁之分的憤怒。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朱溫又把那些不肯依附於自己,且又自認為門第高貴,或經由科第出身而身居三省台閣官員、地位稍微顯赫者全部誅殺。誅殺的理由:他們結黨營私,破壞了國家的權力安全閥。這次殺掉的文臣有數百人之多,朝堂為之一空。
事件背後傳遞出一種信號,那就是曾經的黃金盛世走向窮途末路之時士大夫們的淒涼結局。
更讓人膽寒的是,在整個事件中,李振這些讀書的種子毫無物傷其類的痛感,甚至在濺起的血光中仿佛可以讀出他們獰笑的麵孔,這的確讓天下讀書人為之心寒齒冷。李振這樣不得誌的“書生”主導這場權力世界的悲劇,包括揮刀斬殺文臣的朱溫,都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他們陷入這種瘋狂的狀態?
魏晉南北朝以來,很多士子在經過多年的努力打拚後,在中原形成了一個以炫耀家世為特征的特權階層。到了晚唐時期,這些有著社會背景的“衣冠之士”已經在維持最後的輝煌。體麵的家族背景,並沒有為他們換來對等的權力。可他們仍心有不甘,即使成了強弩之末也要掙紮到最後一刻。好像唯有如此,才能不辱沒祖上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