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麵之緣又如何?那是答應另一個人的事情,我希望讓他自由——我對小姑娘沒轍,怕見了她哭比死都怕。”他再說不下去了麼?邵隱看見自己胸前的劍柄,很陳舊的劍,這柄劍殺死過很多人麼?他不願去想了。
他怕死,這有什麼辦法?人生不如意十之**,隻要腦袋不被斫下來就好。邵隱輕輕地歎了口氣,閉上了眼。那些舊事又來了麼?他記得的,卻是與那明麗少女的初會,那些他忘不掉,不管生死,因為那是她。
邵隱那一年十五歲,斷了一兩根肋骨用繃帶紮著。他從陽穀出來也不認路,在戈壁灘上轉了兩天兩夜也沒到山獨,水喝完了,隻想找個濕地方挖挖,卻又怕沒挖出水來就餓死了。那時日色將曛,他坐在地上想事,白衣變成了土色。
邵隱聽見遠方馬蹄嘚嘚,他抬眼望過去,看見是匹栗色馬兒朝他方向奔來,他想太好了,果然有人了,便揮手叫喊。馬兒朝他來了。他方看見馬上坐著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一身男裝,有著鐵色的眼睛。那是個很漂亮的小少女,當然那時邵隱還沒見過幾個女孩,見過的也都是蹦蹦跳跳的小丫頭,遑論分辨妍媸。少女向他揮揮手,“喂喂,你是誰啊,迷路了麼,要我載你一程不?”
這種鄴國獨自出來的小姑娘沒有一個是易與之輩,邵隱卻忽地覺得那小少女很是麵善,不由問,“我們以前是見過的?在下是惠遠人邵隱。”
那小少女在他身邊停下馬兒,彎□子看了看他,“我小時候是在惠遠和阿媽一起住的,那時候是認識過一個弱弱的小鬼,阿媽還說是陽穀公的兒子,叫我不要欺負呢,那個小鬼不會就是你吧,我是蘇蘅蘇城月啊。”她露出甜甜笑容,“邵隱的話,不是這個國家的名姓,你就是那個小鬼吧。”
邵隱覺得這個小少女他確實是認得的,在很久以前——而如今他們在此地相逢,那是命運之手拽著他們前行麼?他向那少女微笑,“我們既然是認得的,我迷路了,送我一程罷。但我是個壞人,你不害怕麼?”
“什麼是害怕?”少女望著邵隱,“我很厲害,什麼也不會怕啊。舅舅和柳姐姐的阿爹原來是舉世無雙的大英雄,現在柳姐姐罩著我,我自己的劍技也很好啊。你能壞到哪裏去,都打不過我的。”她說著咯咯笑起來,邵隱也覺好笑,道,“那被人放了迷香也不怕?”
小少女摸摸額頭,“不知道,”她道,“沒碰過的事情誰知道呢?現在我也不管那些,隻是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雖然我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啊。”
“好個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的不知道要到哪裏去。”邵隱點點頭,“那跟我一起去中原罷,我終有一天會變得天下無雙。”
他對著那少女露出勝利的微笑,“你是和我有著相同心念的人麼?”
小少女摸摸鼻子,道,“那樣的話,還是你隻能做天下第二了,因為我才是要做天下第一的人啊。”她從馬上伸手下來,“嘴裏說了不算,我們就在這裏發誓吧,到時候誰也不可以賴皮哦。”
邵隱笑了笑,擊上了那少女的手掌。她的手很軟,毫不像一個劍客的手,但她就是一個劍者。
我們曾盟誓要做天下第一,你忘了麼?
“邵隱,須臾不敢忘。”
他忽地睜眼,露出了笑,那時他記憶之中的一切和麵前的東西融合在了一起麼?他已什麼也不用懼怕了,到了現在,該來的總會來,所以一切都不用懼怕。“我不會失約,我不會讓你流淚。城月。”他自語,抬手,抓住了胸口的劍柄。
邵隱就抓著胸口刺入的劍,將它一點點從自己身體之中拔出。這一劍連石牆也能刺穿,真是讓人難辦——但他還有掌控自己的力量。
劍尖彈出石牆,少年身子墜落地麵,邵隱依舊直立著,將劍拔出血濕白衣。他已足夠疲倦至不再對別人露出痛楚之色麼?傷口一直在流血,這樣流下去會變成幹屍麼?他不去理它,但知道自己再支撐不了多久。劍染了他的血,他聽著自己的心跳,它和劍發出共鳴,那比周遭人說話的聲音都大不是?他不能死在這裏,他要救出辛鴻。
那麼有什麼人有可乘之機麼?他忽聽見一聲輕微的咳嗽,少年按劍而立,那是來自杜蘋的方向——那是他在示意自己麼?他要賭這一把。
邵隱身形忽起,揮劍便向杜蘋。那一刹間他看見年輕人麵上一抹說不清含義的笑。那時他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長劍瞬間橫在那年輕人頸項上。他想要相信一次,而他也相信對了人。“你放了你另一個兒子,我就不殺你這個兒子。”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我隻要一個承諾,我自己的命就在這裏了,我不在乎!”
邵隱知道比起死自己更難忍受屈辱,他畢竟是那麼一個矜持而孤高的人,手有些抖麼?可不要動嗬,不能傷了他,否則一切就完了。他身子挨著杜蘋的身子,幾乎是倚靠在那個年輕人身上,他的血染汙杜蘋青衫,“放了辛鴻,我就放他!”
邵隱眼前五彩斑斕一片,看不清非鄞也看不清杜蘋,手中的劍還握得住麼?誰知道呢。他終於聽見非鄞的聲音,“何苦。”
邵隱開口,卻隻吐出一口血來,再未說出什麼,整個人就沉重地向前俯倒。杜蘋轉身,單手攔腰攬住那少年身子,另一手點住他胸前穴道,止住流血,“父親,”他道,“這個風之國度來的人,並不無情。”
“彼非傳承者,何必無情。蘋,汝卻多情。”非鄞的聲音很冷淡,“隻為此人,汝便心軟。”
杜蘋淡淡一笑,“何必多言,若可無情,你便不是如今的你,母親也不會是如今的母親。多情無情,我們能做到的又有多少?放了阿藜罷,既然塵世之中的人可以如此,你也不必那樣狠心對自己的兒子。你知道這城中隻有我可能承繼你,卻要我的兄弟們踏上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