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寶珠形欄杆的玲瓏姿影安靜地浮現在夜幕彼方,阿鸞就知道自己又繞回原處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來到躑躅橋頭,從夕霞盡染到新月初升這段時間之內,他尋找歸途的努力可以說毫無進展。
“難怪人人都叫你‘蜘蛛橋’啊……”阿鸞一邊為難地摸著後腦緩緩踱向白石橋,一邊用婉轉的徽州腔嘟噥著。雖然在人前總說著一口囁嚅的官話,但獨處的時候,這位文靜的少年卻常常下意識地用家鄉話自言自語。
躑躅橋並不是因為諧音才落下“蜘蛛橋”之惡名的,這座南北向的平橋修建在溝通運河和湖沼的狹長水域上。作為重要的交通樞紐,它連接著香川內城的十丈軟紅和外城的八方叢林;因此橋兩端直接麵對四通八達的街衢巷道,加之跨度甚小而橋麵寬闊,俯瞰起來活像穩居網陣中央的碩大蜘蛛。
這一帶出了名的路況繁雜,就算本地人也常會走錯,更不要說半個月前才來香川的阿鸞了。其實剛剛抵達時,他搭乘的大車就曾在這裏繞來繞去耽擱了很久,急著趕路的商販旅客都叫苦不迭,唯獨阿鸞抱著小包袱出神地凝望著車窗外--那時春意尚淺,唯有兩岸的垂柳透出了明媚的綠意,掩映著遠處黛灰的樓台院落和近處白得耀眼的石橋。這與家鄉的山林景致迥然不同的如畫風情,一瞬間給少年留下了分外新鮮的印象。然而不知為什麼,就算在這種本該雀躍的時刻,他的眼神都始終有些黯然,一如盛夏蒼翠濃蔭覆蓋下的深潭。
這是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獨自出遠門。為了寡母和幼弟的生計,阿鸞不得不來到數百裏外香川城的香料鋪子養霞齋裏做學徒,店主敘起輩分來是他遠房堂叔,這位獨居的老人雖然性格古怪,但對阿鸞也還不太刻薄,隻是有個怪癖--別家店主總讓學徒住在鋪子裏或家中兼做仆役,他卻嚴禁任何人侵入自己的私人領域。這多少讓孤身在外無處落腳的少年有些不便,好在鬆蟲院主願意收留他--對於外城數不清的僧院而言,閑置的空房多得是,而勤快的雜役卻是相當稀缺的資源。
原本從躑躅橋通勤是最快的,但阿鸞卻寧可繞遠路回家;若不是今天打烊晚,他也不會想到抄這個近路。少年一邊暗暗埋怨自己輕率決定,一邊四下張望想找人問路,卻隻見春夜的靉靆煙雲和朦朧眉月--從剛剛開始,別說行人,附近就連晚歸的飛鳥都蹤影全無。
周遭寂寂無聲。側耳細聽,平日橋南頭徹夜不絕的歌吹管弦、歡聲笑語,橋北頭餘音嫋嫋的晨鍾暮鼓、經聲梵唱,似乎都被一層透明障壁隔在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咫尺之外;加之剛入仲春尚無鳴蟲啼鵑,就連濕潤的微風穿過嫩葉的輕響似乎也被黑暗吞沒了。論理現在正是繁華熱鬧的當口,眼前這種萬籟俱靜的狀況實在來得蹊蹺,簡直就好像整座城市隻剩下阿鸞一人而已……
“有些麻煩啊……”少年低語著轉向內城方向,死寂給這片燈紅酒綠的街衢憑空染上了幾分幻象似的虛無感。他正要舉步前行,眼前驀地一暗,璀璨的夜市千燈在一刹那間失去了全部光華。
是光……從背後傾瀉過來,肆無忌憚的輝煌強光……
阿鸞下意識的回過頭去,卻忍不住舉手遮住眼簾。就在他身後,北方天宇毫無征兆地呈現出不可思議的恢宏景象--貼近地平線之處,漸次亮起一線絢爛的緋紅光帶,隨即蔓延成熊熊烈焰似的炎光……
“火災嗎?”阿鸞在心底暗叫不好,然而定睛細看,卻隻見躑躅橋北的鬆林竹海,寺塔僧舍凝然不動,全被那片籠罩大地的火光勾勒成清晰靜謐的漆黑剪影--並沒有哪裏起火,更何況就算將整座香川城都付之一炬,也不會燃起這樣鋪天蓋地的紅蓮之炎!
然而這隻是個開始--恍若巨眼慵懶地睜開,又像碩大無朋的水泡緩緩漲滿,熾烈輝光毫無征兆地膨脹起來,撐開暗藍天幕的一角,本該像深海般混沌幽暗的北方夜空頓時亮如白晝,這片越來越清澈透明的異樣蔚藍中,層層薄而纖細的霞影次第浮現。銀青色鱗雲綺麗地舒卷,狂亂的流動,叢嵐用難以置信的速度急劇變幻著形狀,如同生命體一般,或者說更像無數有生命的雲絮和冰晶爭先恐後地奔赴這輝煌的舞台,酣暢淋漓地跳起壯麗輪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