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隆五年楚後尉氏於錦陽宮誕下皇長女,方出生的女嬰一聲啼哭,嚇跑了窗外歇腳的一樹雀兒。那日,楚後為心愛的長女取了鮮為人知的乳名——驚雀。

(壹)

宗隆二十六年冬,班師回朝的赤甲軍半路改道江淮清剿水寇。

帶領赤甲軍的正是戰無不勝的福興公主,她上了一道折子請求文帝將歸寧侯雲晏派去助她一臂之力。

路途遙遠,再加上天寒地凍,雲晏到達江淮時已是一個月後。

他登上戰船便見到了一身錦衣紅袍,外穿銀色盔甲站在甲板上的福興,裹挾著涼意的風一陣一陣地吹過倉江岸邊的蘆葦,她卻像是不知寒冷般屹立在寒風中。

“歸寧侯好大的派頭啊,竟讓本宮等了這樣久。”

“既然是公主殿下召臣來,相必不會介意多等臣幾日。”雲晏裹緊身上的狐裘,不卑不亢地回答。

福興當即問道:“你有何主意助我剿匪?”

她知曉水戰是赤甲軍的短板,隻是兩江節度使請求朝廷剿匪的折子一遞上去,雲晏便建議讓太子澤領兵。太子澤年僅九歲,她作為長姐豈能坐視不理?

雲晏不答反問:“眾所周知,赤甲軍不擅水戰,殿下為何還要將此事攬下?”

“獨赤甲軍與我,當然不行。然而有了足智多謀的歸寧侯你,那可就不一定了。”

雲晏眯著眼望向看似風平浪靜的江麵,視線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他登船時發現福興讓人將所有的戰船用粗鐵鏈連接在一起,整合度雖有提高,卻毫無靈活性。他讓人拆了那些鐵鏈後將戰船分為三隊,進攻時中間的戰船正麵出擊,左右兩隊分別從兩翼進發,實施包抄。

福興借著船上燃起的火把的光望向他,月白色的衣衫和同色狐裘映得他臉色更加蒼白,無端地讓她想起初次見麵時他眸子裏透出的脆弱與無助。

福興八歲那年,輕功學得有模有樣,踩在落了雪的宮牆上疾步如飛。

被嬤嬤趕到牆上去護著她的小黃門腳滑,掉到了宮牆另一邊的禦花園,就是在這時,福興瞧見了躲在禦花園梅花樹下的雲晏。

十一歲的少年著一身白袍,垂著頭蹲在那裏似要與雪堆融為一體。

驕傲的公主盛氣淩人地問他:“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麼?”

雲晏抬頭想要一看究竟,視線起先是模糊的,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便見一個粉嫩玉雕的小女孩從牆上一躍而下。隻那一眼,便將他心頭的澀意消了一大半。

掉在雪堆裏的小黃門喊她“殿下”求饒時,他便猜到了她的身份,可他也看到了小黃門衣袍上隱隱滲出來的血跡,不像是才摔出的傷。

他猜想她應有虐待奴仆的習慣,忍不住大著膽子為小黃門求情。

小公主伸手一指:“看見這牆了嗎?你上去一直走到頭,走完我就不追究他。”

雲晏站起來抖了抖衣袍沾染上的雪,提了出請求——給他搬架梯子。

福興的視線隨著他移動,他蹬著梯子往上爬時舉步維艱,怕是一個不小心,牆的邊都挨不到,然而在瓦上站穩之後他便如履平地。

看上去文弱的雲家小侯爺卻給了她如此大的震驚,福興挑了挑眉,手一揮,便有人將還跪著的小黃門攙了起來。

哪知雲晏卻得寸進尺地求她放小黃門出宮。

一旁的嬤嬤怪罪他不知好歹,福興卻饒有興趣道:“既然他讓本宮刮目相看,本宮自然會滿足他的願望。”

昔日裏流傳的關於歸寧侯世子的傳言,說他患有頑疾,手無縛雞之力。

可是她瞧著他,哪裏不如他父親的風範了?

猜到了她的身份,也還是不卑不亢。

似乎……還很善良。

(貳)

隔些日子,福興借口去找歸寧侯請教兵法。歸寧侯家所有的孩子都在侯府武場練武,唯獨不見雲晏。福興百無聊賴,晃到了侯府後院的竹林。

竹徑幽深,路的盡頭,她看見在高低錯落的梅花樁上負手而行的雲晏。

他每一步都走得輕鬆自如。

怪不得他能輕易地化解她那日的刁難。福興的興致濃了幾分,不禁感歎道:“小侯爺真人不露相啊!”

“雲晏見過殿下。”

他從梅花樁上跳下來時,福興才察覺到他眼睛上蒙著白色的布條,所以……在梅花樁上他是蒙著眼的!

“小臣是出了名的廢物,平日隻能依靠蹲馬步來強身健體,還望公主莫要取笑。”

他的語氣讓福興聽出了絲絲落寞。雲晏生來體弱,習不得武,尚武成癡的歸寧侯的期望變成失望,是以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雲晏隻能日日與這樁子打交道。

令福興驚喜的是,雲晏讀的兵法也多。她看的兵法,他都能說出一番獨到的見解來。

福興慣愛舞刀弄槍,得了文帝的恩準便日日跑到侯府去。

雲晏每日在梅花樁上的時候,她便捧了一卷兵法慢悠悠地翻。雲晏不愛與人結交,她便將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統統阻擋在外。

適逢一年一度的皇家圍獵,不會騎馬的歸寧侯世子自然是世家子弟取笑的人選。雲晏懶得同他們計較,牽了馬獨自往林子深處走去。沒多時便掉進了丞相家胖公子挖的陷阱裏,胖公子在一旁叉腰狂笑,他的嘍囉也仗勢欺人,往陷阱裏澆了幾桶水下去。

隨後趕來的福興怎能容忍這種事情的發生,掄圓了胳膊,一個大嘴巴子扇過去,再順勢一腳踹到胖公子的肚子上,胖公子霎時摔得四腳朝天。

雲晏被解救上來,福興卻在那一刻驀地哭了出來——她在意的少年,居然被人那樣欺負。

瘦弱的少年剛剛經曆一場“浩劫”,哪裏禁得住小公主決堤般的淚水?顧不得自身的狼狽,他下意識地伸手,抹去她臉頰上的淚漬。

福興不管不顧,拉著他的衣袖哭了個暢快。

年少時的喜歡哪裏顧得上那樣多,不過是一遭相識,兩遭好感,三遭不忘,四遭想念。

本是少女最常見的羞澀心思,卻被目睹了一切的歸寧侯瞧得分明。他不動聲色地縱容事態的發展,卻掩不住眸子裏透出的精光。

福興十四歲時,她瞧上雲家小侯爺的事便在京城裏流傳開來。

福興是大方的性子,試探著問:“如果我真的瞧上你了,你願意給我做駙馬嗎?”

雲晏拒絕地委婉:“殿下又在取笑我。我這樣的人怎能配得上您?”

“那是自然,本宮……本宮怎麼會心悅你呢?”她抑製住心頭濃濃的失落,似是在自問自答,“當然不會了。”

嘴上說不在乎,心裏卻是無比在意。

她終究覺得丟了臉麵,領著初具規模的赤甲軍去了邊境。照應她的老將軍教得認真,她學得也快,戰場上的福興公主逐漸聲名遠揚。

她卻在擔心著那個遠在京城的人,想知道他當下在侯府的處境,想知道他的身體是否好轉,想知道他……是否惦念過她。

快到皇後生產的日子,她才從邊境回到盛京。

文帝夫妻恩愛和睦,是以偌大的後宮隻有皇後一人。此番皇後生了皇子,文帝為其賜名“澤”,封太子。

福興極其寵愛白白胖胖的幼弟,宮宴時更是親自抱著前去大殿。

宮廊四周點著長信燈,映得福興腳下的路亮堂無比。她迎麵遇上進宮赴宴的雲晏,幾年未見,他已是翩翩公子的模樣,待人有禮,說話滴水不漏。他笑意盈盈地向她行禮,話裏別有一番深意:“倒是未曾想皇子一出生,陛下便封了他太子。此前群臣皆以為殿下會是我朝首位皇太女。當真是可惜啊!”

“群臣?莫不是小侯爺一人便能代表滿朝文武?”

“微臣不敢!”

“那就請小侯爺記住,禍從口出。”

暗藏鋒芒的話福興自是信手拈來,甚至比他更為能說會道。她知道雲晏被歸寧侯拉進了朝堂,攪和進官場的腥風血雨,可是才兩年啊,她竟然在他幽芒的瞳光裏窺見了勃勃的野心。

(叁)

皇後生完太子澤落下了病根,很快便撒手人寰。文帝悲痛欲絕,身體驟然垮下。

雲晏因著歸寧侯的全力扶持而扶搖直上,甚至擁有了和主要大臣一起進禦書房議事的資格。礙於大楚的一半兵力在歸寧侯麾下,朝堂上眾臣敢怒不敢言。

福興親自送藥去禦書房。

這日她剛剛踏進門,便聽到了文帝與雲晏的對話。

“朕知曉福興一直對你有意,她也到了婚配的年紀。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隻見雲晏俯首跪拜,似是惶恐,道:“公主殿下擇婿自然在世家貴族裏擇優而選,臣萬萬不敢妄想。臣當盡全力為殿下挑選合適的人。”

“不勞小侯爺費心,本宮的婚事,本宮自有打算!”

福興恨極了自己的不爭氣,她去邊境之前試探他時他就已經表明了心意,她性子高傲,決不應該再拖拉,可她剛才聽到父皇提起時,偏偏又存了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