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遇到時,他說的那些話並非空穴來風,文帝確實是動過要立她為儲的心思,甚至不止一次地感歎她是女兒身。說是若非如此,大楚江山早就後繼有人。
她不是應付不來朝堂的波譎雲詭,隻是相比勾心鬥角,她更向往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赤誠。
已至深秋,枯黃的葉子簌簌而落。
宮裏的雀兒結伴南飛,像是沉浮的人心一樣,去尋求新的庇佑。
工部奉命為新上任的大臣建造住宅,撥下的銀兩經手之人正是歸寧侯的門生。福興接到密報,得知此人中飽私囊,領著親衛將人抓到了大理寺。
這麼一查,六部牽連的人員都被挖了出來,這些人多多少少都與歸寧侯府有著牽連。
就在案子即將了結時,有人將一紙狀紙遞到了禦前。狀紙上說,歸寧侯暗自操練軍隊,意圖謀反,並呈上搜集多時的證據。
重病臥榻的歸寧侯氣急攻心,讓人抬著急匆匆進宮去請罪。
列滿罪狀的狀紙被文帝丟了過去:“歸寧侯可有要解釋的?”
“臣父有罪,請聖上息怒!”
雲晏在這個時候趕來,直言願意交出歸寧侯府的兵權以換取父親一命。
福興輕聲嗤笑:“小侯爺做得了侯府的主嗎?”
“家父已經將管家之權托付於我,自然做得了主。”雲晏望著匍匐在地的父親,終是狠著心說了一句。
“既然如此,侯爺襲爵之日,本宮定當親自來賀。”
歸寧侯當即一口老血噴在大殿上,禦醫來時已是回天乏術。雲晏順理成章地承襲了爵位。
出宮的時候,下屬龐穆問他:“侯爺既知是公主的圈套,為何還要送上門?”
雲晏眼神虛浮,笑得很不真切:“這是她給我的警告。”
喉嚨裏有腥鹹味上湧,他用力地咽了下去。不甘隻為人臣的父親居然因為他的一個舉動而離世,真是可笑而又可悲。
到底啊,歸寧侯府往後是他做主了。
往後幾年,福興與雲晏的勢力在朝堂上一度持平,直到北境戰亂再起。
兵權在福興手裏,自然是她領兵出征。
她這一走給了雲晏諸多的機會。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中的官員被他大換血,一半以上是他的座下。
後來兩江節度使上奏請求朝廷派兵剿匪,他又將太子澤推了出去。
剛結束北境戰役的福興收到消息後發了加急密報給文帝,這才有了赤甲軍半路改道江淮的事。
(肆)
夜幕已至,倉江兩岸的河道上一片寂靜。
片刻後風吹蘆葦低,便有月光照射在白刃上的反光蕩漾開來。戰船動,戰鼓擂。福興一聲令下,將士們一鼓作氣朝著倉江對岸進發。
早在赤甲軍發起進攻前,就有細作將寇賊內部的情況和布防圖交到福興手上,戰事發起時,兵將氣勢如虹,戰船有序行進,剿匪大軍直指水寇的老巢。
兩方交戰,殺伐聲頓時響徹整個長夜。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戰術使得剿匪一戰大獲全勝。
但是部分水寇狡詐無比,趁混戰之時逃脫。
福興派出去搜捕漏網之魚的戰船還未回歸,兩江總督便在北岸停船設宴。
酒杯交錯,絲竹歡奏,聲聲入耳。
不多時,身披狐裘的翩翩公子執起酒杯,眉眼間是糾結複雜的神色,言語卻十分恭敬:“臣敬殿下一杯。”
“侯爺好意,本宮自當應下。隻是不知侯爺為何敬我?”
上座的福興姿態隨意,頭擱在右胳膊上,左手捏了一杯酒,似是在把玩,語氣卻是極為認真的。
“一敬殿下用兵如神又立戰功,二敬殿下離心中所想又近一步。”
福興輕聲嗤笑,道:“這般溜須拍馬的話,我還以為永遠不會從你的嘴裏聽到。可我的心中所想,侯爺當真知道嗎?”她頓了頓,抬手將酒送到唇邊,“罷了。這酒,我喝便是。”
雲晏的視線落在那嬌豔欲滴的紅唇上,眸光驟然變得複雜無比。
危險就是在這個時刻來臨的,下屬緊急來報,水寇去而複返,已將北岸戰船團團圍住。主船上的二人一對視,頓時明了。暗藏在匪寇中的細作恐早已被除,他們中了敵人的奸計。
霎時間遠處通紅一片,相隔極近的戰船很快被大火燃起。
兩江總督設置的崗哨不見蹤影,而赤甲軍幾乎全軍喝得迷糊,對上殺紅了眼的水寇,高低顯而易見。尚還清醒的將士狼狽登上主船,護著福興、雲晏一行人,準備駕駛逃生用的小舟殺出重圍。
“請公主殿下往南行。”
情勢危急,雲晏提議分頭行動,他與隨從去往倉江中央引開水寇,其餘的人護著福興往南突出重圍。隻是在重重圍困之下,他那樣做無疑是自尋死路。
江麵上火光漫天,殺聲四起。
福興一揮手,便有幾個親衛將雲晏綁了,架到一葉小舟上。她手執銀槍,冷聲對雲晏的隨從說:“好好護著你主子。”
雲晏想要說話,一時之間卻張不了口。看見她似忍痛般捂著胸口,他的瞳孔裏閃現過那杯他親自敬給她的酒,他悔恨、糾結、迷茫,心情十分複雜。
離去時福興回頭,目光撞見他眼中類似於心疼的複雜情緒,她莞爾一笑:“雲晏啊,你可一定要好好活著。”
她像是又見到了許多年以前的那個少年,孱弱,無助,眸子裏卻坦蕩赤誠。
她帶領親衛引開水寇,朝著倉江中央殺過去,再也沒有回頭。
雲晏一行越過幾重障礙,終是化險為夷。福興的親衛將他安置好,又折返回去。
北岸附近江麵上白騰騰的火藥煙氣彌漫開來,天空電閃雷鳴,像是藏匿雲端的雷公發了怒,頃刻間大雨瓢潑而下。
等候多時的兩江總督急忙解開束住雲晏的長繩,撐了一把傘過去。
陪在雲晏身邊的龐穆接過傘撐好:“侯爺,保重身體!”
暴雨澆滅了北岸剛剛燃起的火把,雲晏向江上一望到底,視線依舊是模糊的,隻看得見遠方零星殘留的戰火。
毒酒,是他親手敬她的。眼前的局麵,也是他步步為營,精心設計的。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計劃在進行,他的心裏卻如同被千刀萬剮過一般,擔憂得一顆心髒似是要從胸腔裏跳出。
錦衣狐裘的公子在倉江凜冽的風中佇立的一夜,成為他生命中第二狼狽的時刻。
時間一點點兒推移,夜晚的空氣裏滿是血腥的味道。
“侯爺!”
江麵上隱隱有黑點靠近,龐穆眼尖,瞟了一眼便震驚地喊了起來。
過了許久,雲晏才回神朝龐穆指的地方看去。視線起先是模糊的,最後隨著他不斷的努力,暫時變得清晰。
東邊尚未露白,銀河倒映在江麵上,像是鋪了萬千銀子。
白衣紅裳的女子駕一葉扁舟迎風而來,衣袂翻飛。
女子身後是密密麻麻的小舟,林立的戰旗獵獵作響,戰旗上鬥大的“興”字赫然映入雲晏的眼眸。
(伍)
行舟靠近北岸,便能聽見兵將震天的呐喊聲。
夜裏發生的戰事恍若一場夢境,睜眼醒來,一切逆轉了。戰無不勝的福興領著她的人馬浩浩蕩蕩地歸來,一挑銀槍,藏在桌子下的兩江總督便命喪黃泉。
銀槍落地,點點滴滴的腥味液體從雲晏的眼前濺落,落在他的雪白狐裘上。福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晦暗難辨,她啟唇道:“侯爺受驚了。”
雲晏麵色一僵,驀地向後退了兩步。
龐穆手快,堪堪地將他扶住:“侯爺,你的眼睛……”
雲晏擺擺手,眼底掩去了擔憂過後的慶幸,繼而望向福興:“不知公主打算如何處理後續事宜?”
“來人!”福興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喊了士兵進來,“將叛臣的屍首運到匪寇的老巢,與參與此次謀劃的一幹人等一起火刑處死,告慰死去的戰士。”
早在赤甲軍出發去往北境時,福興便命心腹暗中操練了一支擅長水戰的奇軍,以備不時之需。北境戰役方才結束,她接到密報,知曉了江淮一帶水寇的事情。返京之前她已經派人前往江淮搜集消息,一探水寇究竟。
密探查出兩江總督與水寇沆瀣一氣,禍害江淮來往商客。
福興當即修書兩封,一封送往盛京,一封調來蓄勢以久的奇軍。雲晏到達江淮之前,她手下的赤甲軍已與奇軍調換完畢。而在等待雲晏到達的時間裏,她改頭換麵,在過往倉江的商船上和水寇一夥的二首領秘密會麵。
她的細作偶然間發現賊人的兩位首領麵和心不和,積怨已久。
水寇老二不滿老大燒殺擄掠的行為,福興從此處下手,將二人的矛盾升級。早就有意願向朝廷投誠的老二繼而投入福興麾下,與福興合演了一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