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篇田園的百靈(上)
劍之鋒與異性對視,這並不是第一次,可是他從來沒有發現,女孩兒的眼睛會閃電,而且能量會如此之大,把他的心髒擊出了洞,在他的腦海掀起了波瀾。他覺得不可想象,可這是千真萬確的。
既然千真萬確,為什麼過去沒有發現?他覺得奇怪。
實際上沒有什麼可以奇怪的。因為過去的他,在與女孩兒相處時,一直很傻,傻得像個混沌。不過也不能全賴他,也還因為他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能讓他發現閃電和能讓他導入電流的女孩兒。藍心月是第一個。
要說一個男孩子,隻要生理發育正常,不應該是個混沌。劍之鋒生理沒問題,這是可以肯定的,可他的心理卻有問題,切斷了引入女孩兒電流的導線。
一九五三年,他在海平一小上學。一天下學回家,碰上了結婚隊伍。
喇叭,嗩呐,花轎,紅馬,長長的隊伍,慢慢地走。
在離劍之鋒家不遠的地方,隊伍停了下來。幾個人從一個高台黑門洞裏推出一個大大的紅地毯卷,將它鋪開,一直鋪到了花轎前。
英俊的新郎官兒下了馬,整了整墨綠色的絲綢瓜皮帽,拉了拉紅色的絲綢坎肩,提起了墨綠色的絲綢下擺,走到花轎前麵。有人掀起了轎簾,他便朝花轎撅了起來。
劍之鋒笑了,這個動作太不雅,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再一看,“噢!”要背新娘。
新娘蒙著紅色蓋頭,渾身罩著紅色大袍,伏在新郎背上。新郎躬著腰,沿著地毯吃力地走著,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才進了大門,進了廂房。
劍之鋒看見了,新郎把新娘放在大大的炕上時,汗順著眉角往下流。
可是節目還沒完,下麵是“鬧洞房”。滿屋子的人,擠滿了炕上炕下。
先是讓新郎新娘咬蘋果。一個人站在炕上,拉著一根繩,墜著一個蘋果,要新郎新娘用嘴咬,不允許動手。當二人都貼著蘋果張嘴咬的時候,拉繩的突然將蘋果提了起來,新郎新娘便吻在了一起,引得滿屋人開懷大笑。
之後不知誰在炕上推了一把,新娘一個踉蹌,向炕下跌去,新郎驚呼一聲,猛地上前抱住。炕下的人又向炕上推了一把,新郎新娘便抱在一起倒在炕上,滿屋又是一陣大笑。
劍之鋒看不下去了,擠了出來,向家走去,心裏很憋悶,似乎想要哭。
新郎官兒他認識,那是同班同學侯文晶的叔叔,一個很和氣的小夥子,還領著侯文晶和他到郊外玩過。可是現在讓人耍著玩,他恨!可是恨誰呢?他也不知道。恨那些耍人的人?好像也不對。說不上了,他煩惱。
回到家裏,他對母親說:“娘!一號院娶媳婦。”
“老遠就聽見了。”母親一麵做著飯一麵回答說。
“那媳婦不會走路?還要新郎背?”
“傻小子!娶媳婦都這樣。”
“多累呀!侯叔叔都流汗了。”
“可他心裏高興,美著呢!”
“要是我,不受這罪,寧肯不娶媳婦!”
“不要說大話,長大了再說吧!”
“還要他咬蘋果,你推我搡的,耍把人!差一點跌到炕下來,人們還笑呢!”
“鬧洞房都這樣,鬧鬧喜興。”
“要這樣,我一輩子也不結婚!”
母親扭過臉來看看他,笑了,覺得這孩子有點怪。
劍之鋒確實有點怪。“我一輩子也不結婚”,隻不過是他一時的感受,可是一旦說出了口,便不那麼簡單了。它化為一種聲音,化為一種警戒,變成了一種心理暗示,鎖住了自己通往伊甸園的大門,在男女情感方麵成了一團混沌。正因為這樣,在以後七八年的生活中,他對女孩兒的感覺沒有了。
對女孩兒沒有感覺,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遇上了一件痛心疾首的事。
從一九六0年開始,中國出現了連續三年的自然災害。糧食緊缺,海西省城市居民每月定量是二十四斤。政府出於對青少年的成長考慮,中學生每月定量為三十一斤。站在二十一世紀的視角來看,這些糧食太多了,一般人哪能吃得了。可是你一定要記住,那不是二十一世紀,而是一九六0年。
一九六0年是什麼概念?“物資匱乏”。用“物資匱乏”界定一九六0年,還不夠準確,大概還得加“極度”二字。
肉,每人每月半斤,還有相當一段時間,一兩也沒有。
油,每人每月三兩,還有相當一段時間,一兩也沒有。
醬,每戶每月半斤。
……
不僅副食,幾乎一切日用品,都是配給,而且非常之少。比如布,每人每年四尺;比如煙,每戶每月四盒。
在副食極度匱乏的情況下,人的腹中一點油水都沒有,那一天一斤的糧食,對於一個十六七的小夥子來說,便顯得過分可憐。
海原鐵中每月發給學生4斤糧票,用於自由補食,其他27斤用於集體夥食。
早上八點每人一兩稀米湯。喝了之後,不到九點,肚裏便咕咕叫,要叫三個小時,才能盼到中飯。
中飯四兩主食、一小碗菜湯。沒有幾口就下了肚。隻是緩解一下,並不能消除餓意,再盼六點鍾的晚飯。
晚飯與中飯的數量一樣,與中飯的效果一樣,隻能再盼第二天。
就這樣,盼了一天盼一天,一直盼了一千零九十五天。
在這些日子裏,每到吃飯的時候,劍之鋒的頭腦裏便浮現出一個念頭:“我如果沒出世,絕對不願來到人間;如果讓我自由選擇,絕對不會娶妻生子。把一個新的生命引入人世,那是一種罪惡,因為你連他的肚子都填不飽。”
這個念頭在一九六一年的夏天得到極度強化。
一九六一年夏,劍之鋒回海平度暑假。拿著學校開的證明,到菜蔬公司批了二十斤蔬菜,拿著糧票買了四十斤糧食,在家住了四十天。那時家裏沒別人,隻有他和母親。
臨近開學的一天中午,母親做好了飯,盛到碗裏,給他端到書桌上,催他快吃。他正在讀小說,讀在癮上,沒有多想,也沒有多看,說了一聲“你也吃吧”,就一邊看著書一邊吃了起來。
劍之鋒吃完了一碗,感到差不多了,便去廚房盛湯。一掀鍋,他就傻眼了:鍋裏隻剩下了一點點稀湯,可母親還沒有吃飯哪!
他的心突然緊縮了幾下,一陣酸痛,趕緊查看糧缸,想給母親再做一碗。可哪裏還有糧食?就是把零零散散貼在缸底的麵收集起來,也不過就隻一小把。那是當晚的口糧,母親不可能讓動用它。
他悔,他恨。他後悔沒有看一下有多少飯就吃了起來,害得母親沒得飯吃。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肚子剖開,將吃下去的飯倒出來。可現在一點辦法都沒有,上天一點機會也不給,走投無路,莫若一頭撞死!
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捶胸頓足,號啕起來,哭得連母親進來他都沒有聽到。
“一個大小夥子,哭什麼?”母親含著眼淚笑著說。
“我難受!”劍之鋒的喊聲震天響。
“行了,行了,咱們明天就該買糧了,忍一忍就過去了。”母親平和地說。
母親說的不錯,明天是買糧的日子。可那還要等到明天九點,從現在起還有二十一個小時。這中間娘兒倆充饑的口糧也就那一小把麵。
劍之鋒的母親是個吃過大苦的人,精打細算是她的本色。從糧食限量以來,她每天用秤稱著做飯,盡量前半月少吃一些也不讓月末斷頓。可這次情況有所不同。劍之鋒回來度假,學校要求義務勞動二十天。這半大小夥子正在長身體,再加上體力勞動,準不能讓餓著肚子吧。她用配給的煙票跟農民換蘿卜苗,賣掉了存放多年的大缸,花高價去買豆腐渣。雖然想盡辦法添補糧食的不足,還是看著劍之鋒吃飯的時候在有意控製著。也可能出於愛子心切,她每天做飯稱糧的時候,不由自主就讓秤稍稍地高了一點。也就高了那麼一丁點,月末糧食便不足了。
結果,母親沒有鋨病,劍之鋒卻病了。
他悔恨,他自責,難以釋懷;胸悶心跳,開學幾個星期後還沒有緩過來。一年後體檢發現他有心髒病,是不是與這次事件有關,誰也不知道。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對女孩子們的秋波更加沒有感覺了。不但沒有感覺,而且還大為反感。他內心深處結了傷疤,認定自己是個不孝之子。不孝之子沒有資格娶妻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