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篇田園的百靈下(1 / 3)

篇外篇田園的百靈(下)

柳珊珊提著一個兜。她從兜裏拎出了兩個小袋子,放在石頭桌上,衝著劍之鋒說:“這是大隊給你們三個的補貼。你們雖說是義務勞動,隊裏還是記了工分。每人每天七分,二十天總共一百四十分。五十分補貼一個窩頭,一百四十分補三個。大隊說學生來勞動不容易,所以給加了一倍,每人六個。好,這是你的;這是芝瑛和之銳的。”說著,把那個大點的小袋送到劍芝瑛手裏,小點的小袋遞給了劍之鋒。

一人六個窩頭,比給幾十塊錢還珍貴,自然皆大歡喜。

柳珊珊又從兜裏掏出了三個信封,說是大隊給開的勞動證明。之後便坐下聊了起來,一聊就過了十點。劍之鋒的母親說:“珊珊,該回家了,再晚你娘要擔心了。”柳珊珊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劍家。

從那天開始,柳珊珊天天晚上來劍家,一點事情也沒有,就是想來聊聊。隻有一天晚上沒有來,因為她下午來過了。

柳珊珊下午來劍家的那一天,正是劍之鋒捶胸頓足號啕的那一天。

那天中午哭過之後,劍之鋒看著母親把剩在鍋裏的一小碗粥湯喝下去,幫著母親洗過鍋碗,就躺到炕上睡覺去了。他胸悶,睡不踏實,心裏掛牽著母親。看見母親也躺下了,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他醒過來的時候,母親正坐在他身邊做針線活。他看了母親一眼,心又酸了起來。

躺在母親身邊看小說,這是劍之鋒的一大享受。他不用看母親,就能感到母親的慈祥、溫暖,好像回到了童年,好像躺在了母親懷裏,踏踏實實,無憂無慮,安安心心地在小說的場景裏徜徉。

可是今天,他什麼也不想做。該是複習功課的時候了,賴得起來。看看小說吧,看不進去。他的母親餓著肚子,他躺在那裏揪著心。母親不時回過頭來看看他,見他醒了,微微一笑。他躲開了母親的眼光,淚就流了出來。

就在這時,竹簾輕輕一響,進來一個人,是柳珊珊。

這次她進來是輕輕的,直到進了屋才輕輕地叫了一聲“大嫂”。因為這正是大中午,她怕驚了別人的覺;也因為她手裏提著一個籃子,裏麵有多半籃子偏豆,這是專門送給“大嫂”的,不想驚擾隔壁房間的“二嫂”。

“大嫂,這麼早就做上活了?”柳珊珊說。

“睡不著了。你怎麼沒有下地?”

“歇天假,清清家裏的園子。今年的豆角結得晚,這是頭一茬,俺娘叫我給大嫂送點來嚐嚐。”說著,把籃子放在牆腳下,斜著頭向劍之鋒看去。

“怎麼,三哥病了?臉『色』咋這麼不好看?好像還病得不輕!”說著,她向炕邊走過來。

這時的劍之鋒早已坐了起來,不過還沒下地,而是坐在炕沿上。

柳珊珊走到他麵前,伸手『摸』『摸』他的頭。

“不燙。大嫂,咋啦?生氣了?”柳珊珊問。

“耍小孩脾氣。”劍母向來不對柳家說假話,可這件事不能講,所以敷衍了一句。

“大秀才!還讓我叫你三哥呢?這麼大了還給大嫂耍脾氣,羞不?走吧,跟我清理園子去!家裏就俺和俺娘,正缺人手呢?”說著,柳珊珊便拉住劍之鋒的胳膊,生把他拽下炕來。

“去吧,幫你柳『奶』『奶』幹活去吧!”劍母說。

劍之鋒本不想去,說到“幫忙”上,他便不好再推,跟著柳珊珊走了。

柳母看見珊珊領來了劍之鋒,很是高興,問候了幾句,便離開菜園,回屋裏幹別的活去了,她願意讓兩個孩子單獨在一起。不一會兒,園子裏便傳出了珊珊“咯咯咯”的笑聲。

劍之鋒雖然手生,可也在菜地裏幹過二十天活,他和柳珊珊也就用了兩三個小時,便把園子清理好了。該摘的摘了,該捆的捆了,該鬆土的鬆了,該澆水的澆了。柳珊珊打了一盆涼水,讓他洗了洗臉,給他遞過一個小凳子,讓他坐在矮桌旁,在桌上放了一碗白開水,便進屋去了。

一小會兒,柳母從屋裏端出來兩碗小米粥、一小淺兒窩頭、兩大碗炒菜和一小碗鹹菜,擱在院子的矮桌上,又放了兩雙筷子。

柳珊珊出來了,小臉洗得幹幹淨淨,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兩個齊胸的辮子重新梳過,笑『吟』『吟』地走到小桌旁,拿起一雙筷子送到劍之鋒麵前,說:“給,吃吧。”

當時不到六點,七八月的太陽還在西邊老高老高地懸著,雖然正當城市居民們開飯的時間,可農戶吃晚飯,那還早著呢。這個時候柳家擺出了飯菜,窩頭剛剛出籠,還在冒熱氣,顯然是柳母特意給劍之鋒和珊珊準備的。

聽到珊珊說“吃吧”,劍之鋒不但沒有接筷子,反而立刻站了起來,說:“不了,我得走了,俺娘還在家裏等我吃飯呢。『奶』『奶』你快過來吃吧!”

“我吃飯還得待會兒呢,這是給你倆做的,快吃吧三兒!”柳母稱劍之鋒為“三兒”,從劍之鋒小的時候就如此。

“『奶』『奶』,你們慢慢吃!我走了。”劍之鋒邊說邊向外走。

柳母看實在留不住,便用屜布包了四個窩頭塞到劍之鋒懷裏,說:“你不在這兒吃,就拿回去吃吧。”

劍之鋒沒伸手,忙說:“不用了!不用了!”說著便走出了院子。

柳母失望地說:“這孩子!”

從劍之鋒站起來,到走出大門,柳珊珊一動也沒動,更沒說一句話。她失意,她委屈,她從零上二十度突然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劍之鋒的身影消失後,她跑回屋裏,爬在炕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柳珊珊委屈,劍之鋒也委屈,他和一般人的感受不一樣。他覺得自己不是來打工的,而是來幫忙的。打工是要報酬的,幫忙是不圖回報的。給他一碗白開水,他很高興;讓他吃飯,他卻難受。

柳珊珊嗚嗚哭了,劍之鋒也很難受。他不吃柳家飯,不僅僅因為難以接受,還因為惦著母親,母親連午飯都沒有吃呢。他看到了飯,便想起了母親,不能不邁起大步往家走。

劍之鋒走了,他走得很快,可他不知道,這步子邁得何等殘忍,一步一步都在踐踏著少女的心。

小兩口一起勞動,並肩回到家裏,妻子給丈夫打水洗臉,給丈夫端水盛飯,一起拿起筷子,一起端起飯碗,這是多麼甜美、多麼溫馨的一幅田園生活畫麵。柳珊珊沒有嚐到過這種滋味,卻在天天夢想著這種場麵。今天她很幸運,無意中請來了劍之鋒,精心營造著這種場麵,眼看這幅圖畫就要收筆了,可突然被一把火給燒了。憧憬的突然破滅,撕扯著她的心,她怎能不悲!她怎能不痛!

劍之鋒殘忍!劍之鋒可恨!凡是覺察出一點點珊珊心意的人都會怨恨劍之鋒。劍之鋒一時渾然不覺,可他回到家裏隻一會兒工夫,也產生了同樣的感覺。

劍之鋒說“俺娘還在家裏等我吃飯呢”,那隻是一種托詞,家裏隻有一把麵,哪裏會有飯!可是當他邁進自家院門的時候,母親確實在等他吃飯。

“飯!哪裏來的飯?”劍之鋒奇怪地問。

“不信,你到廚房去看。”母親笑笑說。

劍之鋒三步並作兩步邁進廚房,看見了蒸鍋裏冒出的熱氣,聞到了空氣裏飄著的飯香。他掀開鍋蓋一看,滿滿一屜“撥爛子”。

“撥爛子”是一種以菜為主的飯食。把菜切碎,拌上玉米麵,加入少許食鹽,上鍋一蒸即成。劍家今日斷糧,恰逢柳珊珊送來了多半籃子偏豆,劍母將其切碎,拌上了那把剩下的玉米麵。雖然玉米麵太少,不足以將偏豆裹嚴,但也可以稱為“撥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