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到了媽媽含辛茹苦,陪伴我烊鋼琴的情景。不論刮風下雨,不論寒冬酷暑,在那條熟悉的大街上,總是媽媽帶著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的我。為了節約時間,她總要在離上課僅剩十多分鍾時,拚命地騎啊、騎啊……可年幼時的我,卻不懂這番情意,有時任性不肯彈,惹得媽媽既傷心又生氣。特別是那一次,不足6歲的我,竟然離家出走了,讓媽媽急得火燒火燎,在大街上四處找。待像抓小貓似的把我“抓”回家,媽媽沒有批評我,但她的眼眶湧滿了淚珠……真的,那一次媽媽哭了,我也哭了。我們的淚水融合在一起了。我知道自己錯了。

當然,媽媽除了注重對我的教育,最放不下的就是寫作。她簡直把寫作視為生命中的一部分。隻要一到書桌旁,媽媽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什麼事也不睬,就像一扇沉重的鐵門關上了,怎麼叩也叩不開。如今已12歲的我,知道媽媽不斷升華的靈魂是極為孤獨的。

夜又黑了一層,我有點迷迷糊糊了,眼皮也不停地打架。我入睡了,可媽媽書桌上的燈一定還亮著。媽媽的背影一定還是那樣挺拔,那樣富有活力。

我們處在一個重要的轉折期,無論芳芳和我。這些都讓我心裏有些隱隱不安。

升人初中後,孩子做完家庭作業仍然需要家長簽名,老師讓家長檢查孩子背誦課文的情況,是家常便飯的事。我終於熬到了又一個暑假,我辭掉了我的會計兼職工作。我的腦垂體微脈瘤,也終因我自己的懷疑四處複査而最終被確定為誤診。那一刻,我扔掉了那些進口藥,像獲得新生一樣,籠罩在眼前的陰影都消失了,心中滿是感激。

這個夏天我們單位有旅遊活動,可以帶家屬一起參加。我就帶著女兒和同事們一起去了青島。青島是海濱城市,可我和芳芳都是旱鴨子。小時候,她爸爸常帶她去遊泳,可是她連個悶頭遊也沒學會。

芳芳是個文靜羞澀的女孩兒,和我的同事們一起參加活動,時常滿臉泛紅,一副靦腆的樣子,同事們覺得她可愛極了。她和我住一個房間,去餐廳吃飯總是她引路,左拐右彎,一點兒也不會搞錯。出去參觀,她就像小記者那樣,拿著筆記本走到哪裏記到哪裏。待回到杭州,她已經記滿一本筆記簿了。她從中選了幾個小故事,把它們擴充成三篇暑假作文。有一天她問我:“你說青島除了海,哪裏最好?”我說:“八大關路的歐式別墅群。”她說:“為什麼呢?”我說:“那些是歐洲殖民者留下的遺產,薈萃了歐洲古代和近代建築文化的精華,它們就像凝固的音樂。”她說:“哦,我也想去歐洲玩。”我說:“那你好好讀書爭取吧!”她說:“爭取,怎麼爭取?”我說:“你書讀好了,就能靠自己的實力出國去。”她說:“咦,真的嗎?”我說:“當然真的。”從青島回來,我連著自己這一年的公休假,在家陪芳芳度過了一個快樂的暑假。芳芳有段時間沒去舞劍了,我想這個功課應該恢複,可她人也長高了,從前我給她縫製的練功服穿不下了,她隻好穿著學校發的運動裝和我一起趕早去舞劍。教練看到她又來了,十分高興。應該說,芳芳的接受能力很強,一套少林劍很快就學會了。有時她想偷一下懶,但一看到教練教別人新的套路,她就跟著學。回到家裏,她把新套路教給我,我也省下了學新套路的錢。我打趣地叫她“解教練”,她調皮地說:“徒兒,拿酒來!哈哈哈……”洗過澡,吃完早飯,上午的讀書時間就開始了。我匆匆忙忙做完家務,就坐到她背麵的書桌前,繼續我的讀書或寫作。

有一天晚上我去看一個從台灣來的作家朋友,回家時忽然刮起了台風,但一想到我的小芳芳孤身一人在家,我絲毫不敢耽擱。一路上狂風暴雨,沒有一輛出租車,連公交車也不停站了。於是,我抱著頭拚命往前跑,拐進弄堂時,已渾身濕透,突然一扇玻璃窗嚓啷啷地從高樓落下來,差一點就砸到我身上,嚇得我魂飛魄散。直到跨進公寓大門,我才喘了口氣。

進得家門,隻見我的小芳芳正在水池裏擦洗鋼精鍋,內心不由升騰起一陣感動。我的小芳芳多麼勤勞啊,平時我怎麼就沒有注意到呢?芳芳見我渾身濕透的狼狽樣子,哈哈大笑起來,一邊抱住了濕漉漉的我,說:“媽媽,我想你!”我的小芳芳喜愛看課外書,無論是文學名著還是曆史、天文、地理的書籍她都喜歡看。這一陣,她迷上了漫畫書。弄堂口的小書攤上5元錢1本,她兩本兩本地買回家,零花錢全買了漫畫書。日積月累,家裏就有了幾個紙箱的漫畫書。漫畫書以漫畫為主,讀者如果沒有一定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就隻會一知半解。芳芳有時候看得著了迷,完全忘了複習功課,我就生氣地說:“這樣的書少看,對你沒什麼意思。”她反唇相譏道:“什麼沒意思,很有故事內容啊。”我說:“你還是看看英語、做做數學題吧!”她說:“我知道的。”雖然芳芳學習成績優秀,但不複習鞏固功課,所學的知識就難以保證會很紮實。更何況,我沒有給她請數學、英語的家教,一切全靠她自己努力。我心裏想倘若芳芳做英語、數學習題,能像看漫畫書這樣人迷多好。我突然想起我讀初中時的數學老師,他教我們學數學就像玩遊戲一樣,特別有趣味。那時我們的課桌上,大多刻著“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句話。我把它作為名言贈給我的小芳芳,她似懂非懂地問:“數理化有那麼重要嗎?”我說:“嗯,重要。”在我看來,首先要培養孩子做一個有修養的人,其次是要培養孩子獨立、堅持、競爭的意識和奮鬥精神。孩子能獨立完成的事,我決不伸手輔助。我常對芳芳說:“我看你智商不低,挺聰明的。你別想讓我給你請家教,你自己好好努力吧,不懂問學校的老師。”久而久之,她知道自己沒有地方可依賴,心裏就有壓力,所以玩兒多了,她自己也會捧起書本複習功課。初中第一學年期末考試,她的各科成績均在98分以上,全班排名第一。盡管已經相當不錯了,但我還是常常囑咐她不能放鬆對自己的要求。每每她都點點頭,堅定地說:“我知道。”那天上午,我突然收到一封來自美國某報社的邀請函,下午又收到了一封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邀請訪學的函。這原本不抱希望的事情,竟雙喜臨門了。我和芳芳高興極了。這意外的欣喜就像天上掉下的焰餅,仿佛世界對我們洞開了美好的大門。然而高興之後,我必須麵對許多現實問題:如果我赴美,芳芳住到外祖母家,能習慣那裏的生活嗎?我的單位領導能放我走嗎?如果我辭職,那麼回國後的工作和生活怎麼辦?我不在孩子身邊,她還能出色地成長嗎?我思來想去,最後還是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實在太珍貴了。在與領導請示協商後,我得到了留職停薪的許可。我知道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了。

接著,我開始辦護照。我一會兒跑公安廳,一會兒跑文化廳。那時辦護照手續非常繁瑣。忙忙碌碌後,在等待的過程中,我繼續寫作我的長篇小說。直到有一天拿到護照,我才跑到上海美國領事館去簽證。

趁著一個星期天,我和芳芳一起到百貨大廈,采購旅行箱、書、茶葉、絲巾等我出門用的物品。我也給芳芳買了衣服、旅遊鞋、文具、圖書和課堂複習用書等。這時我心裏萬分感謝我曾經的會計兼職工作,正是那份工作的收入讓我得以購買這些東西,並能留給芳芳足夠兩年的生活費。

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而出發前我必須完成我的長篇小說寫作。於是,在我最想多陪陪芳芳的時候,卻不得不奮筆疾書。完成書稿的那天,我如釋重負,可是她開學了。黃昏時分,她回家告訴我:“我們的班主任調走了。”我說:“啊,這麼好的老師調走多可惜。”芳芳說:“新來的老師剛大學畢業呢!”我們處在一個重要的轉折期,無論芳芳和我。這些都讓我心裏有些隱隱不安。我不敢多想未來,我隻能麵對和把握現在。我知道這將是我第一次長時間離開芳芳,我並不知道她是否能適應新環境。畢竟她才12歲,我有太多的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