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困窮寧有此?
我本人生得晚,學步已是“文革”了,對“反右”很隔膜,昨晚躺床上,抄起楊絳先生的《幹校六記》,其中所記的幾件事,倒也讓我對1958年的那一場運動,略生了點浮想。
後我而生的讀者,也許會混淆“幹校”與“黨校”。其實兩者是有天壤之別的。“幹校”是“文革”後期的產物,雖不是勞改營,但也是為“改造”而設。辦幹校的目的,是想讓城裏的知識分子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以去其“驕/嬌”之氣,故可謂“反右”的餘波。楊絳先生既是這些“絕代雙ji
o”之一員,也就被迫和同事們一道(其中有她的丈夫、著名學者錢鍾書先生),去了設於河南羅山的幹校。每天的工作,用元曲的話說,“無非是灌園掘井,拽耙扶鋤”。
雖曰“接受再教育”,但貧下中農並不怎麼教他們。學員有自己的農場,生活與工作,與貧下中農們相隔絕。老鄉們生活苦,就常來偷他們的菜或莊稼。楊先生對此很不滿,在《鑿井記勞》一篇的結尾,她當年的怨氣終於爆發了:
“我們奉為老師的貧下中農,對於幹校學員卻很見外。我們種的白薯,好幾壟一夜之間全偷光,我們種的菜,每到長足就被偷掉。他們說:‘你們天天買菜吃,還自己種菜!’我們種的樹苗,被他們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們收割黃豆的時候,他們不等我們收完就來搶收。還罵‘你們吃商品糧的’。我們不是他們的‘我們’,卻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表’的‘他們’。”
在“雙ji
o”地位恢複了數年之後,回憶起當年,卻這樣夾槍使棒,可知當年的怨忿之深。
我試著理解這裏的情緒,但終不得解。當時的貧下中農,是被樹為第二種姓的(居第一的是工人階級,末尾是知識分子,即“老九”),他們倒是也怡然受之,宛如楊先生所譯《堂吉訶德》中的桑丘?潘沙,公爵戲弄他,他當了真,作起了威福,還以為自己真是那海島的總督。但實在地講,貧下中農的生活,與“老九”還是有天壤之別。記得楊先生書裏講,她當年的月工資有100元左右(或者更多),而貧下中農勞動一天的收入,則不過兩三毛錢而已。楊先生書裏還寫了當地一個小姑娘,時來幹校的地裏揀菜幫子,回家熬了吃,說“可好吃哩”。楊先生說她“不知‘可好吃哩’的麵糊是何滋味”,這我倒能講得上來。我的朋友M兄有一段憶當年的文字,說“憶餘少時,百物維艱。縱一粥之微,亦須雜以菜餌。物力稍雄之家,可放粗鹽數粒。餘家貧,無力辦此,今日思來,猶覺口臭”。那“菜幫子麵糊”,就該是這個了。既然“可好吃哩”,那小姑娘家一定是頗有幾文大錢,因此買得起粗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