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般心平氣和的態度,大出朱銑的意料。他自認為是了解她的——之前韓熙載派她色誘大宋使者陶穀一事對她改變甚大,雖然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但他知道,於她內心深處對韓熙載並非沒有埋怨,隻不過還未達到恨意的地步,她那樣一個性格溫婉的女子,要她對自己深愛的男人徹底失望,除非是到了無路可退的懸崖邊緣。而韓熙載向國主李煜建議再用昔日越國獻西施給吳王之計,將秦囗蘭送給好色的大宋皇帝趙匡胤,也許不過是句戲言,秦囗蘭知曉後亦沒有當真,但此刻宮廷畫師就在眼前,指名道姓地找她秦囗蘭,可見現今局勢危在旦夕,國主在無計可施的情形下也認真考慮起了美人計。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追根溯源還是韓熙載,若不是他有意侮辱,陶穀不會自殺,北方大宋不會驚聞此事,秦囗蘭擁有絕世容顏的消息也就不會傳到大宋皇帝趙匡胤的耳中了,當然也就不會有探子回報後、韓熙載提出不如順水推舟、送秦囗蘭到大宋一事了。
朱銑見她雖然沉吟不語,但始終顯出非比尋常的鎮定,不由得又是欽佩又是好奇,問道:“囗蘭,你有何打算?”秦囗蘭輕輕歎了口氣,道:“由他去吧。”
朱銑本以為在她那十分罕見的堅毅的神情下,已經有了某種決定,哪知道依舊隻是一閃即逝,不禁大感失望,憤然道:“什麼?由他去吧?囗蘭,難道你真的甘心再次充當韓熙載的工具?”
秦囗蘭對他的怒氣有些驚詫,他一向是個隱忍的人,她也知道其實他氣憤的並不是她的逆來順受,而是經過了這麼大的傷害後,她依舊不肯離開韓熙載,但這一刻,她還是為他的關懷感動了。她的嘴唇嚅動了兩下,方欲開口,花廳那邊突然傳來一陣笑語喧嘩聲,她怔了一下,又將已經溜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朱銑卻猛然留意到她身後不遠處有人影正在月光下閃動,似乎有人躲在紫藤架後偷聽,不禁悚然而驚,忙喝問道:“是誰在那裏?”
秦囗蘭也嚇了一跳,驚然回頭,卻見仆人石頭正一手提著一個空酒壇過來,大約是剛從花廳撤下來的,見到秦囗蘭、朱銑二人,立即垂首站在一邊,甚是恭謹。朱銑雖然多次來到韓府做客,卻並不認識在廚下打雜的石頭,隻審視著他,臉上盡是驚疑之色,生怕他剛才聽到了適才的談話。秦囗蘭卻長舒一口氣,朝石頭做了個手勢,石頭這才提著酒壇走了。
朱銑問道:“他是誰?”秦囗蘭道:“是府裏的下人。”朱銑壓低了嗓子,緊張地問道:“他……會不會聽到了我們剛才的談話?”秦囗蘭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地道:“他又聾又啞。”朱銑道:“是個啞巴?”秦囗蘭點了點頭,又道:“咱們走吧。”
朱銑卻不似她那般釋懷,瞪視石頭沒入黑暗中,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心頭不免疑雲更重。正待問明石頭來曆,忽聽得複廊方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是有人正在奔跑。秦囗蘭皺眉道:“又出了什麼事?”語氣甚是急躁,渾然不似她一向溫婉嫻靜的作風。
朱銑揣度她的心境多少受了適才交談的影響,雖然她竭盡全力不肯表現出來,但總有一種背叛令人心寒,天下間又有哪個女子甘願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當作政治工具呢?尤其像秦囗蘭這樣的絕色美人,天生就該是被男人疼愛的。此刻,從月光燈影中瞧著她,真似一枝初放的蘭花,身姿窈窕,柔美純淨,於極清中露出極豔來,惹人愛慕憐惜。他情不自覺地心中悸動起來,滿心思地想要去嗬護她,甚至覺得可以為她去死。一邊想著,一邊緊隨著秦囗蘭改道朝複廊方向而去。
剛到石橋邊,丹珠、曼雲二女正領著一男子奔下橋來。丹珠一見到秦囗蘭便嚷道:“原來娘子在這裏!”秦囗蘭一怔間,丹珠又指著身後的張士師道:“這位是江寧縣衙的典獄,他適才見到有人翻牆進了前院……”
跟在二女後麵的男子正是張士師。他離開韓府時看見秦囗蘭獨自蹲在永寧泉旁,惆悵滿懷的樣子令他怦然心動,又見到在鎮淮橋遇到過的那個叫“阿曜”的男子藏在竹林中窺探,回憶起阿曜及其母聽到“聚寶山韓府”幾個字時所露出的怨恨之色,擔心他有所企圖,便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留意觀察。那阿曜尚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隻暗中覬覦秦囗蘭的一舉一動。到後來夜幕降臨時秦囗蘭起身進了韓府,他亦尾隨到大門附近,閃入西首院牆下的一棵石榴樹後。張士師遠遠瞧見,猜測他許認識秦囗蘭,或是府中什麼人,但無論如何,如此鬼鬼祟祟地在他人宅邸外徘徊,形跡著實可疑。此時天色已黑,等了好一會兒,見那男子始終沒有動靜,他終於忍耐不住,趕上前欲查問時,才發現那男子已經踩著樹後的青石翻牆進了韓府。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忙趕去韓府大門,正好遇上老管家韓延,便說了有名年輕男子翻牆入院一事。老管家一聽也並不見如何緊張,以為不過又是想要獵奇韓府夜宴的金陵浪蕩少年。但張士師想到那阿曜窺探秦囗蘭的神情,又聯想鬆林中朱銑對秦囗蘭提及的細作一事,感到事情沒那麼老管家想得那麼簡單,隻是他不便明言,便提出由他陪同老管家去搜尋那翻入府中的男子。韓府本來人手不夠,老管家一聽當然求之不得,隻不過侍女們先後陪同賓客去了後院,隻有他一人在大門處,又擔心還有客人要來,不好離開,便讓張士師自行去找,稍後等他迎得最後一位賓客後關了大門再去與張士師會合。又再三叮囑張士師切不可聲張,以免驚動了客人,一旦抓住那少年,趕他出去也就罷了,不必送官。按照律法規定,主人有權將夜間無故入其家者當場格殺,捆送官府則笞四十,老管家認為這些闖入韓府的少年不過是好奇,並無惡意,因而特意先囑咐。張士師當即答應了,直接往後院而去。他料來既然府中一幹人都在湖心小島,那男子也必定要去花廳,不想在複廊中正好遇到了奉命前來找尋秦囗蘭的丹珠和曼雲,二女不認識張士師,忽在長廊中見到一陌生男子,大為緊張。張士師不得已拿出縣衙腰牌,說明了情由。二女沒甚見識,不像老管家那般鎮定,也顧不得再去找秦囗蘭,急忙領著張士師往後院趕來,打算趕緊去花廳稟告韓熙載,不想先遇上了秦囗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