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善走過來拍了拍韓熙載的肩頭,饒有深意地道:“老韓,今晚你終於可以高枕無憂了呀。”韓熙載猛然撥開了他的手,轉身就走。陳繼善道:“哎,本尹可是好意,你何必衝我發火,你當真以為這些女子都是上世欠你的,該任憑你擺布?”韓熙載仿若未聞,隻朝臥榻走去。
陳繼善見耿先生怔在一旁,似是感慨無限,忙走近去,低聲道,“珍珠,如今你總算明白,我比這韓熙載要好許多了吧。”耿先生道:“嗯,你很好。”陳繼善登時喜上眉梢,樂滋滋地道:“那我回府種珍珠去了。你……要與我一道下山麼?”耿先生道:“你先走,我等典獄。”扭過頭去,張士師正失魂落魄地站在屏風前,承擔著深沉而痛徹的複雜情感,尚未從發覺秦囗蘭就是毒瓜凶手的巨大震撼中回過神來。
韓熙載飛奔上二樓,趕到窗口,隔著窗棱凝視著秦囗蘭瘦削躑躅的背影,目送著她走上石橋、進入複廊,遙遙聆聽著廊中回響的腳步聲,無限的哀傷騰升而起。他再一次感到失去的悲哀——一別兩隔,一別生死,刻骨銘心。突然間,從來不肯流淚的他竟有一種落淚的衝動。那一刻,他終於知道,有時候——災難並非不請自來,而是咎由自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聽見有人走上樓來,回過頭去,原來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韓曜,忍了許久的老淚終於潸然而下。
殘陽燒紅了晚霞,暮靄中帶著紫色,聚寶山也被妝點得格外奇幻華麗。眾人押著犯人們下山,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心頭百般沉重滋味,隻有如血的夕陽將各自身影拉得老長老長。
自踏出花廳那一步,秦囗蘭始終沒有再回頭,但卻慢慢開始留戀一路流淌的無盡蓮香與風光。到得山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地回望聚寶山,那處宅邸已經被叢林遮住,完全看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跡。長久以來,她一直想著會有離開的一天,可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她的心仍然隱隱作痛。
踏上長幹橋,金陵城就在眼前,終於要進城了。以往雖有不少苦難的日子,但至少她還相信,幸福即使不在路上,也一定會在路的盡頭。而如今她已經清楚地知道,路的盡頭將是黑暗的牢獄,命運就是這般捉摸不定。她突然回過頭去,望著身後的樊若水——她要是長得沒這般美貌,定不會被家人賣入教坊,亦該早已嫁給了這位青梅竹馬的同鄉,或許可以小家小戶地過著賢良安寧的日子,種種花草,養養雞鴨,偶爾抬頭看看雲淡風輕,人生豈不完美?哎,實在可歎呀,生是如此偶然,死又是如此必然。歲月往複,多少歡樂,多少憂傷,多少酸甜,多少苦辣,都將過去——她朝兒時夥伴歉然一笑,陰鬱蒼白的麵龐上突然漾開了兩朵燦爛的紅花,寫滿了純樸天真的童年往事,隨即縱身躍入了秦淮河中。
樊若水急忙排開差役來攔住她,卻隻拉到了一片衣角。心愛之人就此從他手中溜走,情意毒酒的杯盞終被砸碎,剩下的隻有冰冷塵世中的一腔絕望與怨恨。
差役怕擔負失職之罪,欲跳下河救人。陳繼善忙上前喝斥道:“還救什麼?你救她便是害她。”差役一愣,陳繼善又催道:“還不快走,可別耽誤了本尹回府種珍珠。”差役又上前去推樊若水,他卻死活不肯動,差役們費了好大勁才將他從橋上拖走。
遠遠落在人群後麵的張士師聞聲趕到橋頭時,河中早不見了人影,甚至沒有留下一點漣漪——舒緩從容的水麵泛湧著夕陽的波光,粼粼閃爍,搖弋有致。不知是何處畫舫又有女音唱道:“泛泛淥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蕩漾河心,兩岸渺茫。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風不著意,水卻含情。往者已逝,來者猶傷。長幹橋從此籠罩了一縷淡淡的憂懷感傷,成了一幅鐫刻在張士師心中無法磨滅的風景。
注釋:
[1]烏頭因發毒快是古代標準軍用毒藥,用以塗抹兵器、配置火藥。《三國演義》中關公刮骨療毒療的就是烏頭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