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首寫生離,這一首寫死別。生離固然情長長,意脈脈,苦澀之心難以與外人道,但苦還是有希望的苦,澀也是有希望的澀。死別則不同,從此陰陽兩界,永無再見之期,雖無再見之期,那往昔的真情美感又怎生割舍得下?“從此生死兩茫茫”,相會唯有夢中人。這樣的夢,不但難得,尤其難忘!這首詞雖然是東坡夫人死去十年後的作品,但那人那情那景,一顰一笑,仿佛鮮鮮活活就在作者眼前。而詞的風格依然是很東坡化,很個性化的。後人讀之,會被傳染感動,卻不會被傳染頹廢——蘇東坡哪裏是頹廢之人!
第三首,是秦少遊的《迎春樂·菖蒲葉葉知多少》:
菖蒲葉葉知多少。惟有個、蜂兒妙。雨晴紅粉齊開了。露一點,嬌黃小。早是被、曉風力暴。更春共、斜陽具老。怎得香香深處,作個蜂兒抱。④
這一首,活潑了。風格活潑,用字也活潑。誰說秦少遊隻會寫“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用現在的眼光看,那是中年心態,少了青春勃發,如苞如綻的氣息。他的一些“豔”詞其實寫得好,這樣的詠物詞又寫得好,可說句句生動,字字清新。自然也沒有什麼深意,以致有評論者說:“此詞詠蜜蜂采菖蒲花,托意難明。”花開了,草綠了,蜂來了,能有什麼深意?既然沒有深意,就不必硬去搜尋什麼深意。托意難明,不明更好。殊不知深意太多了,反而活得累。
第四首,是周邦彥的《少年遊·並刀如水》: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箏。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⑤
這一首可是含情脈脈的了。柔柔媚媚的青春氣息撲麵而來。中年人難作此語,老年人難作此想。那環境,那設置,那動作,那語言都是精致設計,細膩安排,頗有點古典“小資”情調。雖曾遭人指責,被人批評,但我要說,這樣的詞作,是隻可遇而不可求的。
第五首,是李清照的《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
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殘蕊,更撚餘香,更得些時。①
李清照的詞質量很高,風格很獨特,把握體式的能力很高超,傳播也很廣遠。一詞在心,量體裁衣,雖有嚴格規範,偏能無拘無束。她應該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有才華的女性,其地位至今也沒人可以超越。她的名作如《永遇樂·落日熔金》、《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聲聲慢·尋尋覓覓》、《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品品具有獨特的藝術視角與強烈的情感衝擊力。她的這一首《訴衷情》並非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但也很能體現她的作品的品位與特性。這詞寫得細膩,細膩入微;寫得柔,柔情似水。特別是結尾三句“更挼殘蕊,更撚餘香,更得些時”,其人其心其象,曆曆如在眼前,更加觸人情懷,令人癡迷。
第六首,辛棄疾的《破陣子·醉裏挑燈看劍》: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