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鎮上,晏恣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去找那幾個朋友。霍言祁那日留下了一張小箋後便行蹤皆無,她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箋來,這張小箋她已經翻來覆去看過無數次,上麵的字鐵畫銀鉤,力透紙背,和霍言祁一樣,冷肅驕矜,字如其人。
“先行一步,容後再聚。”
寥寥八個字,什麼東西都看不出來。
他到底是什麼人?家在何方?還有沒有為那兩個黑鳥在生氣?
晏恣盯著小箋看了好一會兒,恨恨地自語道:“找不到人正好,你的那份就我拿了,到時候別哀求我要回去。”
隨手把小箋塞進懷裏,晏恣興衝衝地便一頭紮進辛子洛的鋪子裏,鋪子裏空蕩蕩的,裏屋則有人在說話。她一邊叫著一邊掀開了裏間的門簾:“子洛,我們發財了發財了!”
裏麵的聲音戛然而止,辛叔臉色鐵青地看著她:“你怎麼隨便亂闖進來?”
晏恣頓時停下了腳步,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你們……在說要緊的事情嗎?”
辛子洛立刻站了起來:“沒事。什麼事這麼高興?”
晏恣喜滋滋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子洛,我打算把那個山莊好好整修一遍,到時候大家一人一個院子,叫一聲便能聽到,你說好不好?”
辛子洛猶豫了片刻,悶聲說:“人太多了……”
晏恣呆了呆:“不多啊,那宅子很大,住個五六戶人家都沒問題,就算你們家裏人都來也住得下。”
“那個沉水……香真的這麼珍貴?”辛叔在一旁聽了半天,臉色和緩了起來,忍不住插嘴問。
辛叔頭一次這麼和顏悅色地和她說話,她有點受寵若驚:“景鑠說的,他見多識廣,一定不會有假。”
辛叔看向辛子洛,建議道:“少爺,不如把那沉香木拿回去……你也好……”
“辛叔!”辛子洛沉下臉來,語聲嚴厲,“你去外頭照應著。”
辛叔的表情一滯,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晏恣滿心的歡喜一下子落了空:“你……你缺銀子嗎?沉香木你要的話給你也無妨……”
辛子洛斷然搖了搖頭:“不用。”
晏恣認真地看著他:“好朋友兩肋插刀,別說是區區幾塊沉香木了,你需要的話一定要告訴我。”
辛子洛的眼神一下子溫柔了起來:“我知道。不過,比起沉香木,我更想你能陪我一起回北方老家……做客。”
“好啊,”晏恣滿口應承,“本來我就打算有空了去外麵遊曆,能和你一起那是再好不過了。”
辛子洛點了點頭,耳根微微泛紅,說話都吞吞吐吐了起來:“我和我娘說起你過了,她很好奇也很想見你……還有……”
四周安靜了下來,晏恣仰起臉,麵帶疑惑地看著他,她的眼神清澈,秀氣的臉龐近在咫尺。
辛子洛的心怦怦亂跳,張了張嘴,那句話就在嘴邊,隻是能不能說出口他卻沒有把握。
“少爺,點貨入庫了。”鋪裏另一個夥計在外麵叫道。
外麵嘈雜了起來,滿室的旖旎頓時一掃而空。
辛子洛有些失落,又有些懊惱,好一會兒才道:“還有……我們什麼時候走?”
“等再過一陣子行不?”晏恣想起那座大宅子,心癢癢的,“景鑠說,那宅子差不多一個月就能整修完,到時候我們看了再走,省得我心裏一直惦記。”
告別辛子洛,晏恣便直奔洛安書院。洛安書院在洛鎮的東南角,說起來,洛鎮在京畿地區頗有名氣,除了這座洛安山,更是因為這洛安書院。
這書院是前朝大儒閔晉書所創,曾出過幾任狀元,曆經戰火後於元和二年重建,閔家後人一直秉承先祖遺誌,拒絕入朝為官,潛心於治學,算得上桃李滿天下,分別在元和六年、十年、十七年出了三名狀元,蜚聲大梁。
一聽說她是找衛予墨的,管門的小廝看她的眼神頗有些不一樣,恭恭敬敬地把她請到最裏麵的一個房間裏,說是衛先生正在授課,還請她在偏房裏稍候片刻。
她坐了一會兒,耐不住性子便四下走動了起來。
偏房裏布置得很簡潔,白牆上掛著梅蘭竹菊四副圖,正是衛予墨的印鑒,上麵的題字一轉一折中透著無盡的風流蘊藉,令人浮想聯翩。
裏麵傳來了一陣說話聲,晏恣悄悄挑開簾子,隻見屋子裏有七八個人,有十二三歲的少年,也有年長的,圍著不知道在討論些什麼。
中間一個人翩然而立,眉宇間坦然自信,正在侃侃而言。
“讀書者治學為下,治國為中,治民為上。”
“衛先生,這治學為下猶可解也,可這治民何以大於治國?”
“萬般學問,皆為民生。國若不以民為本,何以為國?先儒曾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
“那照先生這樣說,先生現在所為,不就是讀書的下策嗎?”
屋子裏討論得十分激烈,晏恣聽得頭暈腦脹,最後隻看見那七八個人都衝著衛予墨鞠躬致意,顯然被他旁征博引說得口服心服。
看到他們收拾書本,晏恣便輕咳了一聲,屋子裏的人齊齊看了過來。
“衛夫子,我來求學了。”晏恣的嘴角一翹,神色俏皮,和那身嬌嫩的粉綠色相映成趣。
這些學生看了一天的書,不由得精神一振,都不約而同打趣起來:“先生,我們什麼時候有了師妹?”
“先生偏心,這是打算給小師妹開小灶嗎?”
衛予墨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剛才那口若懸河的模樣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呐呐地道:“你們別胡說……”
“原來不是小師妹……”好幾個人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不是……是……”衛予墨的鼻尖都快滲出汗來,索性紅著臉不去睬他們,急急地走到晏恣身旁,示意她往偏房走去,“你……怎麼來了……”
“你剛才那些話說得真好,”晏恣仰慕地看著他,“要是那些當官的個個都能像你想的那樣就好了。”
“你聽懂了?”衛予墨很高興,“民富國強,這是所有有識之士的心願。”
看著他振奮期待的表情,晏恣的腦子裏忽然一陣衝動:“衛夫子,我們發財了,反正銀子也沒地方用,不如這樣吧,我把我那份也給你,你這麼厲害,去考個功名,然後花銀子捐個大官做,這樣你就能把你那些念頭和咱們的陛下說了……”
衛予墨愕然,一臉的不敢置信:“你說什麼?捐個大官做做?”
晏恣張嘴剛想解釋,屋外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陣呼喚由遠及近,尖銳且帶著顫音,顯然激動至極:“予墨大喜,聖旨來了!”
衛予墨一下子僵住了,晏恣納悶地看向門外,繩子?一條繩子來了至於激動成這樣嗎?
裏麵學生的打鬧和喧囂一下子靜了下來,還沒等晏恣問個清楚,一個長者幾步便衝了進來,拽著衛予墨便往外走去。
倉促之下,衛予墨被拽得踉蹌了幾步,回過頭來衝著晏恣道:“你……你別叫我夫子了……等我回來……”
晏恣呆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前廊,她這是被討厭了嗎?居然連說好的當她老師都不願意了。
內屋裏的人一下子湧了出來,爭相往外走去,一個個臉上都喜氣洋洋的,走在最後的那個見她還愣在原地,不由得催促道:“走啊,這可是書院百年難遇的喜事。”
“什麼喜事?”晏恣沒精打采地問。
“衛先生年少有為,才情橫溢,就連陛下也不忍見他在此丁憂磨去大好時光,這次聖旨來了,必定是讓他奪情出仕。”
晏恣更聽不懂了:“奪情出仕?陛下?”
那人一臉驚訝地看著她:“你不知道?衛先生就是去年欽點的頭名狀元,入翰林院修撰之位,前途不可限量。要不是因為母親病逝回鄉,我們怎麼可能有幸向他求學啊。”
晏恣在那個偏房裏呆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明白過來,衛予墨臨走前的那句“等我”,隻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
滿腔的仰慕之情被冰水澆了個透心涼。
剛才她說的花銀子替他買大官的話,好像一個巴掌,狠狠地落在她的臉上,生疼生疼的。
他會怎樣看她?會不會覺得她在侮辱他?
狀元、翰林、高官。
每一個稱號都離她那麼遙遠,而她居然還想和他做好友。
如果不是那幾個軼勒人太過囂張,隻怕衛予墨這樣一個清高雋雅之士,在街邊遇到,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會分她一眼吧?
以後他出將入相,不知道還會不會想起,曾經有那麼幾個人和他一起並肩作戰過。
晏恣平生第一次那麼沮喪,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一頭栽在自己的床上不想動了。
吳嬸進來看了好幾次,和她說了幾句話,晏恣都有氣無力地應著。
到了最後,晏若昀進來了,站在門口看著她。
“出什麼事了?”
晏恣把整個臉埋在被子裏,悶聲說:“娘,我今天丟人丟大了。”
晏若昀在床邊坐下,抬手輕撫了一下她的頭發。
晏恣的頭發軟而細,摸上去很舒服。
晏若昀的神情有點恍惚,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晏恣憋不住了,一下子翻過身來,氣憤地說:“娘,讀書多很了不起嗎?當大官了很了不起嗎?我才不稀罕呢。”
晏若昀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就算是當了皇帝,隻要你沒把他放在心上,那就沒什麼了不起。”
晏恣呆了呆,點頭說:“怪不得我這麼難過,原來,我把他放在了心上。”
晏若昀眉頭輕蹙:“誰?”
“就是那個夫子啊,”晏恣嘟起了嘴,“原來他根本就沒想收我這個學生。”
晏若昀啞然失笑,放下心來,拍了拍她的腦袋:“趕緊睡吧,明天起來你就會覺得這事根本不算什麼。”
晏恣不開心地說:“娘,你怎麼走了……你再和我聊一會兒……”
晏若昀回頭瞟了她一眼:“睡吧,這種小事你若是一直耿耿於懷,隻怕還沒等你活到我這個年紀,你已經被嘔死了。”
晏若昀果然是最了解自己的女兒的,睡了一覺醒來,晏恣重新又歡蹦亂跳了起來。
吃早飯的時候,吳嬸還小心翼翼地問她昨晚到底怎麼了,晏恣已經眉飛色舞地吹起牛來:“嬸嬸,你知道嗎?我前夫子是狀元呢,你見過狀元嗎?”
“狀元……那又有什麼稀奇,”吳嬸脫口而出,“不就是兩個眼睛一張嘴嗎?”
晏恣拍手笑道:“對對對,嬸嬸說得真好。”
吳嬸寵溺地看著她:“依我看,那些王爺將軍狀元才子什麼的,都沒什麼了不起,隻有我家小恣,這天底下就隻有一個,拿什麼來都換不走。”
晏恣一下子抱住了吳嬸,在她臉上狠親了一下:“嬸嬸真好,對了,我發財了,娘和嬸嬸可以享福了,有大宅子住了。”
說著,她又把昨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說到那些家具和沉香時,抑揚頓挫,簡直能媲美那些說書的。
隻是兩個聽者卻並不捧場,晏若昀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吳嬸也隻是應景地驚呼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