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媽媽特別高興的是你身體居然不
搖擺了:這不僅是給聽眾的印象問題,也是一個對待藝術的態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製表現,能入能出的問題,也具體證明你能化為一個idea[意念] ,而超過了被音樂帶著跑,變得不由自主的階段。隻有感情淨化,人格升華,從dramatic[慷慨激昂]進到 [凝神靜思]的時候,才能做到。可見這樣一個細節也不是單靠注意所能解決的,修養到家了,自會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上表達出來,自然會身體搖擺,好像無意識的要“手舞足蹈”的幫助表達。我這個分析你說對不對?)
相形之下,我卻是愈來愈不行了。也說不出是退步呢,還是本來能力有限,以前對自己的缺點不像現在這樣感覺清楚。越是對原作體會深刻,越是欣賞原文的美妙,越覺得心長力絀,越覺得譯文遠遠地傳達不出原作的神韻。返工的次數愈來愈多,時間也花得愈來愈多,結果卻總是不滿意。時時刻刻看到自己的limit[局限],運用腦子的limit,措辭造句的limit,先天的limit——例如句子的轉彎抹角太生硬,色彩單調,說理強而描繪弱,處處都和我性格的缺陷與偏差有關。自然,我並不因此灰心,照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過要心情愉快也很難了。工作有成績才是最大的
快樂:這一點你我都一樣。
另外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西方人的思想方式同我們距離太大了。不做翻譯工作的人恐怕不會體會到這麼深切。他們刻畫心理和描寫感情的時候,有些曲折和細膩的地方,複雜繁瑣,簡直與我們格格不入。我們對人生瑣事往往有許多是認為不值一提而省略的,有許多隻是羅列事實而不加分析的,如果要寫情就用詩人的態度來寫;西方作家卻多半用科學家的態度,曆史學家的態度(特別巴爾紮克),像解剖昆蟲一般。譯的人固然懂得了,也感覺到它的特色、妙處,可是要叫思想方式完全不一樣的讀者領會就難了。思想方式反映整個的人生觀、宇宙觀和幾千年文化的發展,怎能一下子就能和另一民族的思想溝通呢?你很幸運,音樂不像語言的局限性那麼大,你還是用音符表達前人的音符,不是用另一種語言文字,另一種邏輯。
真了解西方的東方人,真了解東方人的西方人,不是沒有,隻是稀如星鳳。對自己的文化遺產徹底消化的人,文化遺產決不會變成包袱,反而養成一種無所不包的胸襟,既明白本民族的長處和短處,也明白別的民族的長處和短處,進一步會截長補短,吸收新鮮的養料。任何孤獨都不怕,隻怕文化的孤獨,精神思想的孤獨。你前信所謂孤獨,大概也是指這一點吧?
盡管我們隔得
這麼遠,彼此的心始終在一起,我從來不覺得和你有什麼精神上的隔閡。父子兩代之間能如此也不容易,我為此很快慰。
北歐和維也納的評論早日譯好寄來,切勿杳無下文。以後你方便的話,還想要你寄十鎊去巴黎。胃藥已收到。音樂雜誌尚未到。一切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