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2 / 3)

近半年來國內主要學習反修正主義,武裝頭腦,進一步肅清資產階級思想的根。文藝界也因此更重本國的東西。例如教西洋鋼琴曲子,都要由老師先逐段評判。不過他們以前在這方麵沒有訓練,手頭也沒材料,覺得不容易做,隻好慢慢來,邊學邊教。

十月十四日

你赫辛斯基的來信和彌拉倫敦的來信都收到。原來她瑞士

寫過一信,遺失了。她寫起長信來可真有意思:報告意大利之行又詳細又生動。從此想你對意大利繪畫,尤其威尼斯派,領會得一定更深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泊都在高原上,真正是山高水深,非他處所及。再加人工修飾,古跡林立,令人緬懷以往,更加徘徊不忍去。我們的名勝最吃虧的是建築:先是磚木結構,抵抗不了天災人禍、風雨侵蝕;其次,建築也是中國藝術中比較落後的一門。

接彌拉信後,我大查字典,大翻地圖和旅行指南。一九三一年去羅馬時曾買了一本《藍色導遊》(Guide Bleu)中的《意大利》,厚厚一小冊,五百多麵,好比一部字典。這是法國最完全最詳細的指南,包括各國各大城市(每國都是一厚冊),竟是一部旅行叢書。你們去過的幾口湖,Maggiore, Lugarno, o, Iseo, Garda[馬焦雷湖,盧加諾湖,科莫湖,伊塞奧湖,加爾達湖],你們歇宿的Stresa[斯特雷薩]和Bellagio[貝拉焦]都在圖上找到了,並且每個湖各有詳圖。我們翻了一遍,好比跟著你們“神遊”了一次。彌拉一路駕駛,到底是險峻的山路,又常常摸黑,真是多虧她了,不知駕的是不是你們自己的車,還是租的?

此刻江南也已轉入暮秋,桂花已謝,菊花

即將開放。想不到倫敦已是風啊雨啊霧啊,如此沉悶!我很想下月初去天目山(浙西)賞玩秋色,屆時能否如願,不得而知。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曾和侖布伯伯同去東西天目,秋色斑斕,江山如錦繡,十餘年來常在夢寐中。

《高老頭》已改訖,譯序也寫好寄出。如今寫序要有批判,極難下筆。我寫了一星期,幾乎弄得廢寢忘食,緊張得不得了。至於譯文,改來改去,總覺得能力已經到了頂,多數不滿意的地方明知還可修改,卻都無法勝任,受了我個人文筆的限製。這四五年來愈來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imit[局限] ,仿佛一道不可超越的鴻溝。

本月十三至二十日間你在瑞典輪空一星期,不知如何消遣?回去又太費錢,留在北歐又是太寂寞,是不是?

巴黎的書費或許以後還要補彙一些,不知道對你有沒有困難?

媽媽身體很健康,我仍是小病不斷,最近重傷風,咳嗽又拖了半個多月,迄今未愈。敏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九月二十五日寄出書一包(《中國文學發展史》三冊寄齊了),另外一匣揚州特產(絨製禽鳥)給彌拉玩兒,送送小朋友。一切珍重!

十一月三日

最近一信使我看了多麼興奮,不知你是否想象得到?真誠而努力的藝術家每隔幾年必然會經過一次脫胎換骨,達到一個新的高峰。能夠從純粹的感覺(sensa

tion)轉化到觀念(idea)當然是邁進一大步,這一步也不是每個藝術家所能辦到的,因為同各人的性情、氣質有關。不過到了觀念世界也該提防一個pitfall[陷阱]:在精神上能跟蹤你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難免鑽牛角尖,走上太抽象的路,和群眾脫離。嘩眾取寵(就是一味用新奇唬人)和取媚庸俗固然都要不得,太沉醉於自己理想也有它的危險。我這話不大說得清楚,隻是具體的例子也可以作為我們的警戒。李赫特某些演奏某些理解很能說明問題。歸根結蒂,仍然是“出”和“入”的老話。高遠絕俗而不失人間性、人情味,才不會叫人感到cold[冷漠]。像你說的“一切都遠了,同時一切也都近了”,正是莫紮特晚年和舒伯特的作品達到的境界。古往今來的最優秀的中國人多半是這個氣息,盡管sublime[崇高],可不是mystic[神秘](西方式的);盡管超脫,仍是warm , inti mate, human[溫馨,親切,有人情味]到極點!你不但深切了解這些,你的性格也有這種傾向,那就是你的藝術的safeguard[保障]。基本上我對你的信心始終如一,以上有些話不過是隨便提到,作為“聞者足戒”的提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