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心情容易波動,常有些莫名其妙的騷擾、煩悶、苦惱,影響家庭生活。平時不妨多冷靜地想到這些,免得為了小粗齲而動搖根本。你信中的話,我們並不太當真。兩個年輕人相處,本來要摸索多年。我以上的話,你思想中大半都有,我不過像在舞台上做一番“提示”工作。特別想提醒你的是信念,對兩人的前途的信念。若存了“將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的心,對方早晚體會得到,那就動了根本,一切不好辦了。往往會無事變小事,小事變大事;反之,信念堅定,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再過一二十年,你們回顧三十歲前後的生活,想起兩人之間的無數小爭執,定會啞然失笑。你不是說你已經會把事情推遠去看麼?這便是一個實例。預先體會十年二十年以後的感想,往往能夠使人把眼前的艱苦看淡。
總之,你的生活藝術固然不及你的音樂藝術,可也不是沒有進步,沒有收獲。安德烈·莫洛阿說過:夫婦之間往往是智力較差,意誌較弱的一個把較高較強的一個往下拉,很少較高較強的一個能把較差較弱的對方往上提。三年來你至少是把她往上提,這也足以使你感到安慰了。
彌拉要學中文,最好先進“東方語言學校”之類開蒙。我即將寄一本《漢英合璧》給她,其中注音字母,你可以先教她。這是外國傳教士編的
,很不錯。a InlandMissiom中文名叫“內地會”,解放後當然沒有了。當年在牯嶺,有許多房子便是那個團體的。他們做學問確實下了一番苦功。教彌拉要非常耐性,西方人學東方語言,比東方人學西方語言難得多。先是西方語言是分析的,東方語言是綜合的、暗示的、含蓄的,並且我們從小有學西方語言的環境。你對彌拉要多鼓勵,少批評,否則很容易使她知難而退。一切慢慢來,不要急。記住蓋叫天的話:慢就是快!你也得告訴她這個道理。開頭根基打得紮實,以後好辦。
孩子的教育,眼前不必多想。將來看形勢再商量。我們沒有不願意幫你們解決的。名字待我慢慢想,也需要nspiration[靈感]。彌拉懷孕期間,更要讓她神經安靜,心情愉快。定期檢查等等,你們有的是醫生,不必我們多說。她說胃口不好,胖得likeacow [像頭母牛],這倒要小心,勸她克製一些。母體太胖,嬰兒也跟著太胖,分娩的時候,大人和小孩都要吃苦的!故有孕時不宜過分勞動,卻也不宜太不勞動。
像我們這種人,從來不以戀愛為至上,不以家庭為至上,而是把藝術、學問放在第一位,作為人生目標的人,對物質方麵的煩惱還是容易擺脫的,可是為了免得後顧之憂,更好地從事藝術與
學問,也不能不好好地安排物質生活;光是瞧不起金錢,一切取消極態度,早晚要影響你的人生最高目標——藝術的!希望克日下決心,在這方麵采取行動!一切保重!
四月十二日
你從北美回來後還沒來過信,不知心情如何?寫信的確要有適當的心情,我也常有此感。彌拉去邁阿密後,你一日三餐如何解決?生怕你練琴出了神,又怕出門麻煩,隻吃咖啡麵包了事,那可不是日常生活之道。尤其你工作消耗多,切勿飲食太隨便,營養(有規律進食)畢竟是要緊的。你行蹤無定,即使在倫敦,琴聲不斷,房間又隔音,掛號信送上門,打鈴很可能聽不見,故此信由你嶽父家轉,免得第三次退回。瑞士的tour[遊曆]想必滿意,地方既好,氣候也好,樂隊又是老搭檔,瑞士人也喜愛莫紮特,效果一定不壞吧?六月南美之行,必有巴西在內;近來那邊時局突變,是否有問題,出發前務須考慮周到,多問問新聞界的朋友,同倫敦的代理人多商量商量,不要臨時找麻煩,切記切記!三月十五日前後歐美大風雪,我們看到新聞也代你擔憂,幸而那時不是你飛渡大西洋的時候。此間連續幾星期春寒春雨,從早到晚,陰沉沉的,我老眼昏花,隻能常在燈下工作。天氣如此,人也特別悶塞,別說郊外踏青,便是跑跑書店、古董店也不成。
即使風和日暖,也舍不得離開書桌。要做的事、要讀的書實在太多了,不能怪我吝惜光陰。從二十五歲至四十歲,我浪費了多少寶貴的時日!
近幾月老是研究巴爾紮克,他的一部分哲學味特別濃的小說,在西方公認為極重要,我卻花了很大的勁才勉強讀完,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讀了幾部研究這些作品的論著。總覺得神秘氣息、玄學氣息不容易接受,至多是了解而已,談不上欣賞和共鳴。中國人不是不講形而上學,但不像西方人抽象,而往往用詩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學的理論說得很空靈,真正的意義固然不易捉摸,卻不至於像西方形而上學那麼枯燥,也沒那種刻舟求劍的宗教味兒叫人厭煩。西方人對萬有的本原,無論如何要歸結到一個神,所謂God[上帝],似乎除了God,不能解釋宇宙,不能說明人生,所以非肯定一個造物主不可。好在誰也提不出證明God是沒有的,隻好由他們去說;可是他們的正麵論證也牽強得很,沒有說服力。他們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義,靈魂必然不死,從此推論下去,就歸納出一個有計劃有意誌的神!可是為什麼人生必有意義呢?靈魂必然不死呢?他們認為這是不辯自明之理,我認為歐洲人比我們更驕傲,更狂妄,更ambitious[野心勃勃],把人這個生物看作天下第一,所以千方
百計要造出一套哲學和形而上學來,證明這個“人為萬物之靈”的看法,仿佛我們真是負有神的使命,執行神的意誌一般。在我個人看來,這都是vanity[虛榮心]作祟。東方的哲學家玄學家要比他們謙虛得多。除了程朱一派理學家dogmatic[武斷]很厲害之外,別人就是講什麼陰陽太極,也不像西方人講God那麼絕對,鑿鑿有據,咄咄逼人,也許骨子裏我們多少是懷疑派,接受不了太強的insist[堅稱],太過分的 certai nty[肯定]。
前天偶爾想起,你們要是生女孩子的話,外文名字不妨叫Gracia[葛拉齊亞]#pageNote#0,此名字來曆想你一定記得。意大利名字讀音好聽,grace[雅致]一詞的意義也可愛。彌拉不喜歡名字太普通,大概可以合乎她的條件。陰曆今年是甲辰,辰年出生的人肖龍,龍從雲,風從虎,我們提議女孩子叫“淩雲”(Lin Yun),男孩子叫“淩霄”(Lin Sio)。你看如何?男孩的外文名沒有inspiration[靈感],或者你們決定,或者我想到了以後再告。這些我都另外去信講給彌拉聽了。(淩雲=to tower over the clouds,淩霄=to tower over the sky,我和Mira[
彌拉]就是這樣解釋的。)
以前的音樂會日程表究竟你還有留底沒有?我LTC59中問你的話,望答複!巴黎來信,隻收到過十五鎊,可知第二批未寄。手頭方便時望再彙十鎊給Etiemble[埃蒂昂勃勒] ,托他買的書實在不少哩!
四月二十三
親愛的孩子,有人四月十四日聽到你在B.B.C[英國廣播公司]遠東華語節目中講話,因是輾轉傳達,內容語焉不詳,但知你提到家庭教育、祖國,以及中國音樂問題。我們的音樂不發達的原因,我想過數十年,不得結論。從表麵看,似乎很簡單:科學不發達是主要因素,沒有記譜的方法也是一個大障礙。可是進一步問問為什麼我們科學不發達呢?就不容易解答了。早在戰國時期,我們就有墨子、公輸般等的科學家和工程師,漢代的張衡不僅是個大文豪,也是了不起的天文曆算的學者。為何後繼無人,一千六百年間,就停滯不前了呢?為何西方從文藝複興以後反而突飛猛進呢?希臘的早期科學,七世紀前後的阿拉伯科學,不是也經過長期中斷的麼?怎麼他們的中世紀不曾把科學的根苗完全斬斷呢?西方的記譜也隻是十世紀以後才開始,而近代的記譜方法更不過是幾百年中發展的,為什麼我們始終不曾在這方麵發展?要說中國人頭腦不夠抽象,明代的朱載墒(《樂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