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書》的作者)偏偏把音樂當作算術一般討論,不是抽象得很嗎?為何沒有人以這些抽象的理論付諸實踐呢?西洋的複調音樂也近乎數學,為何法蘭德斯樂派,意大利樂派,以致從巴赫到韓德爾,都會用創作來作實驗呢?是不是一個民族的藝術天賦並不在各個藝術部門中平均發展的,希臘人的建築、雕塑、詩歌、戲劇,在紀元前五世紀時登峰造極,可是以後二千多年間就默默無聞,毫無建樹了。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藝術也隻是曇花一現。有些民族盡管在文學上到過最高峰,在造型藝術和音樂藝術中便相形見絀,例如英國,有的民族在文學、音樂上有傑出的成就,但是繪畫便趕不上,例如德國。可見無論在同一民族內,一種藝術的盛衰,還是各種不同的藝術在各個不同的民族中的發展,都不容易解釋。我們的書法隻有兩晉、六朝、隋、唐是如日中天,以後從來沒有第二個高潮。我們的繪畫藝術也始終沒有超過宋、元。便是音樂,也隻有開元、天寶,唐玄宗的時代盛極一時,可是也隻限於“一時”。現在有人企圖用社會製度、階級成分,來說明文藝的興亡。可是奴隸製度在世界上許多民族都曾經曆,為什麼獨獨在埃及和古希臘會有那麼燦爛的藝術成就?而同樣的奴隸製度,為何埃及和希臘的藝術精神、風格,如此之不同
?如果說統治階級的提倡大有關係,那麼英國十八、十九世紀王室的提倡音樂,並不比十五世紀意大利的教皇和諸侯(如梅提契家族)差勁,為何英國自己就產生不了第一流的音樂家呢?再從另一些更具體更小的角度來說,我們的音樂不發達,是否同音樂被戲劇侵占有關呢?我們所有的音樂材料,幾乎全部在各種不同的戲劇中。所謂純粹的音樂,隻有一些沒有譜的琴曲(琴曲譜隻記手法,不記音符,故不能稱為真正的樂譜)。其他如笛、簫、二胡、琵琶等等,不是簡單之至,便是外來的東西。被戲劇侵占而不得獨立的藝術,還有舞蹈。因為我們不像西方人迷信,也不像他們有那麼強的宗教情緒,便是敬神的節目也變了職業性的居多,群眾自動參加的較少。如果說中華民族根本不大喜歡音樂,那又不合乎事實。我小時在鄉,聽見舟子,趕水車的,常常哼小調,所謂“山歌”。[古詩中(漢魏)有許多“歌行”“歌謠”;從白樂天到蘇、辛都是高吟低唱的,不僅僅是寫在紙上的作品。]
總而言之,不發達的原因歸納起來隻是一大堆問題,誰也不曾徹底研究過,當然沒有人能解答了。近來我們竭力提倡民族音樂,當然是大好事。不過純粹用土法恐怕不會有多大發展的前途。科學是國際性的、世界性的,進步硬是進步,落後硬
是落後。一定要把土樂器提高,和鋼琴、提琴競爭,豈不勞而無功?抗戰前(一九三七年前)丁西林就在研究改良中國笛子,那時我就認為浪費。工具與內容,樂器與民族特性,固然關係極大;但是進步的工具,科學性極高的現代樂器,決不怕表達不出我們的民族特性和我們特殊的審美感。倒是原始工具和簡陋的樂器,賽過牙齒七零八落、聲帶構造大有缺陷的人,盡管有多豐富的思想感情,也無從表達。樂曲的形式亦然。光是把民間曲調記錄下來,略加整理,用一些變奏曲的辦法擴充一下,絕對創造不出新的民族音樂。我們連“音樂文法”還沒有,想要在音樂上雄辯滔滔,怎麼可能呢?西方最新樂派(當然不是指電子音樂一類的ul tra m odern[極度現代]的東西)的理論,其實是尺寸最寬、最便於創造民族音樂的人利用的;無奈大家害了形式主義的恐怖病,提也不敢提,更不用說研究了。俄羅斯五大家——從特比西到巴托克,事實俱在,隻有從新的理論和技巧中才能摸出一條民族樂派的新路來。問題是不能閉關自守,閉門造車,而是要掌握西方最高最新的技巧,化為我有,為我所用。然後才談得上把我們新社會的思想感情用我們的音樂來表現。這一類的問題,想談的太多了,一時也談不完。
我三月三
日信中說到減少抽煙,慢慢戒掉,不僅是為了避免浪費,也是生理上自然趨向。近一年來不知不覺抽煙的需要大大減少,這是實情,不是和你客氣。父子間還有什麼虛文嗎?不料你誤會了,以為我隻是為了省你花費才減煙,以至於想戒煙的,害你路遠迢迢航空寄了十三小罐來。真是,原想把我自然少抽的趨勢和少花你的錢結合為一,誰知反而使你多花了錢!你的好心孝心,我完全領受。可是還是得講實際,以後即使要煙,仍由香港寄,千萬勿從倫敦寄。同樣牌子同樣的煙,英國售價比港島高一倍多。一樣是花你的錢,一樣的東西,何必多花呢?香港是自由港,煙酒都免稅(其他商品亦然),故價廉。再說,此刻我存煙尚多,足夠七八個月的量。其次蕭伯母處尚有剩餘的錢,也不消你寄款去。將來需要時會老實告訴你的。
最記掛的倒是你的唱片!怎麼,你自己去了一次美國,還拿到你的舒伯特和斯卡拉蒂唱片麼?我們最快樂的是兩件事:第一是你們倆的信,第二便是你灌的唱片。
你三月二十日回倫敦後還沒來過信,不知唱片究竟是怎麼回事,辦的交涉有何結果?
彌拉去Miami[邁阿密]後身體如何?你是否去南美前後在那邊轉一轉?去巴西演出有何不妥?可曾切實同人商量過,考慮過?(我在四月十二日信中和你提
了。)此事關係甚大,千萬勿找麻煩。
巴黎有沒有第二次彙過錢去(十鎊)?
每次收到我的信,望查看一下前一信的編號,倘有脫漏,即是有信遺失。遇此情形務必告知!希望此信趕在你離英前到達,免得又退回來!一切保重!
四月二十四日
昨天才寄出一封長信,今日即收到四月十四日信,卻未提及我四月十二日由你嶽家轉的信,不知曾否收到,掛念得很!
孤獨的感覺,彼此差不多,隻是程度不同,次數多少有異而已。我們並未離鄉背井,生活也穩定,比絕大多數人都過得好;無奈人總是思想太多,不免常受空虛感的侵襲。唯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間推心置腹,所以不論你來信多麼稀少,我總盡量多給你寫信,但願能消解一些你的苦悶與寂寞。隻是心願是一件事,寫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極想提筆而精神不平靜,提不起筆來;或是勉強寫了,寫得十分枯燥,好像說話的聲音口吻僵得很,自己聽了也不痛快。
一方麵狂熱、執著,一方麵灑脫、曠達、懷疑,甚至於消極:這個性格大概是我遺傳給你的。媽媽沒有這種矛盾,她從來不這麼極端。彌拉常說你跟我真像,可見你在她麵前提到我的次數不可勝計,所以她雖未見過我一麵,也像多年相識一樣。
你們夫婦關係,我們從來不真正擔心過。你的精神波動,我們相知有素,千
句並一句,隻要基本信心不動搖,任何小爭執、大爭執都會跟著時間淡忘的。我三月二日(No.59)信中的結論就是這話。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是一邊學一邊過的,從來沒有一個人具備了所有的(理論上的)條件才結婚,才生兒育女的。你為了孩子而惶惶然,表示你對人生態度嚴肅,卻也不必想得太多。一點不想是不負責任,當然不好;想得過分也徒然自苦,問題是徹底考慮一番,下決心把每個階段的事情做好,想好辦法實行就是了。
人不知而不慍是人生最高修養,自非一時所能達到。
對批評家的話我過去並非不加保留,隻是增加了我的警惕。即是人言籍籍,自當格外反躬自省,多征求真正內行而善意的師友的意見。你的自我批評精神,我完全信得過;可是藝術家有時會鑽牛角尖而自以為走的是獨創而正確的路。要避免這一點,需要經常保持冷靜和客觀的態度。所謂藝術上的illusion[幻覺],有時會蒙蔽一個人到幾年之久的。至於批評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譯巴爾紮克的《幻滅》,得到不少知識。一世紀前尚且如此,何況今日!二月號《音樂與音樂家》雜誌上有一篇Karajan[卡拉揚]的訪問記,說他對於批評隻認為是某先生的意見,如此而已。他對所欽佩的學者,則自會傾聽,或者竟自動去請教。
這個態度大致與你相仿。
認真的人很少會滿意自己的成績,我的主要苦悶即在於此。所不同的,你是天天在變,能變出新體會、新境界、新表演,我則是眼光不斷提高而能力始終停滯在老地方。每次聽你的唱片總心上想:不知他現在彈這個曲子又是怎麼一個樣子了。
你老是怕對父母不盡心,我老是怕成為你的包袱,尤其從六一年以後,愈了解藝術勞動艱苦,愈不忍多花你的錢。說來說去,是大家顧著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