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
五月十六號
從香港到馬尼拉,恐怕一出機場就要直接去音樂廳,這樣匆促也夠辛苦緊張了,何況五月三日晚上你隻睡了四五小時,虧你有精力應付得了!要不是劉抗伯伯四月二十三日來信報告,怎想得到你在曼穀和馬尼拉之間加出了兩場新加坡演出,又兼做什麼鋼琴比賽的評判呢?在港登台原說是明年可能去日本時順便來的,誰知今年就實現了。你定的日程使我大吃一驚:六月五日你不是要同London Mozart Players[倫敦莫紮特樂團]合作MozartK.503[莫紮特作品第五〇三號],場子是Croyden[克羅伊登]的Fairfield Hall[費爾菲爾德大廳]嗎?這一類定期演出不大可能在一兩個月以前有變動,除非獨奏的人臨時因故不能出場,那也要到期前十天半個月才發生。是不是你一時太興奮,看錯了日程表呢?想來你不至於粗心到這個地步。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既然發現了這個疑問,當然不能不讓蕭伯母知道,她的信五月十二日中午到滬,我吃過飯就寫信,把你在新西蘭四處地方的日程抄了一份給她,要她打電報給你問問清楚,免得出亂子。同時又去信要彌拉向Van W yck[範懷克]核對你六月五日倫敦的演出。我直要等彌拉回信來了
以後,心上一塊石頭才能落地!我們知道你此次預備在港演出主要是為了增加一些收入,倫敦原有的日程不知如何安排?
香港的長途電話給我們的興奮,簡直沒法形容。五月四日整整一天我和你媽媽魂不守舍,吃飯做事都有些飄飄然,好像在做夢;我也根本定不下心來工作。尤其四日清晨媽媽告訴我說她夢見你還是小娃娃的模樣,喂了你奶,你睡著了,她把你放在床上。她這話說過以後半小時,就來了電話!怪不得好些人要迷信夢!蕭伯母的信又使我們興奮了大半日,她把你過港二十二小時的情形詳詳細細寫下來了,連你點的上海菜都一樣一樣報了出來,多有意思。信,照片,我們翻來覆去看了又看,電話中聽到你的聲音,如今天看到你打電話前夜的人,這才合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你!(我不是說你聲音有些變了嗎?過後想明白了,你和我一生通電話的次數最少,經過電話機變質以後的你的聲音,我一向不熟悉;一九五六年你在北京打來長途電話,當時也覺得你聲音異樣。)看你五月三日晚剛下飛機的神態,知道你盡管風塵仆仆,身心照樣健康,我們快慰之至。你能練出不怕緊張的神經,吃得起勞苦的身體,能應付二十世紀演奏家的生活,歸根結蒂也是得天獨厚。我和你媽媽年紀大了,越來越神經脆弱,一點兒小事
就會使我們緊張得沒有辦法。一方麵是性格生就,另一方麵是多少年安靜的生活越發叫我們沒法適應天旋地轉的現代tempo[節奏]。
十月四日
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專科醫生查不出原因,隻說目力疲勞過度,且休息一個時期再看。其實近來工作不多,不能說用眼過度,這幾日停下來,連書都不能看,枯坐無聊,沉悶之極。但還想在你離英以前給你一信,也就勉強提起筆來。
兩周前看完《卓別林自傳》,對一九一〇至一九五四年間的美國有了一個初步認識。那種物質文明給人的影響,確非我們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窮奢極欲,我實在體會不出有什麼樂趣而言。那種哄鬧取樂的玩藝兒,宛如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的萬花筒,在書本上看看已經頭暈目迷,更不用說親身經曆了。像我這樣,簡直一天都受不了;不僅心理上憎厭,生理上、神經上也吃不消。東方人的氣質和他們相差太大了。聽說近來英國學術界也有一場論戰,有人認為要消滅貧困必須工業高度發展,有的人說不是這麼回事。記得一九三〇年我在巴黎時,也有許多文章討論過類似的題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質享受而不受物質奴役,不弄得身不由主,無窮無盡地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過慣淡泊生活的東方舊知識分子,也難以想象二十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