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一年來籃球打得出色,替校教工隊爭得不少光榮。他教書已著實有些小名氣,北京大半中學都在提他的名字。平時真用功,肯用腦子,替學生設想,發明許多生動有趣的教學法。連星期日也忙得衣服都沒時間洗,多半是小蓉去幫他,又是洗又是縫縫補補。他們倆生活樸素之極。小蓉每周來信,一學期來未中斷,如此恒心真難得。(敏太忙,簡直數月才來幾句,一切都由小蓉報道了。)這孩子天真淳樸,少有的厚道,刻苦耐勞,真是未失赤子之心的姑娘!我們不僅為敏慶幸,也為我們一家慶幸了,兩個好兒子,兩個好媳婦,都
親熱得如親生女兒一般,媽媽說不出有多麼高興!
四月十三日
兩目白內障依然如故,據說一般進展很慢,也有到了某個階段就停滯的,也有進展慢得覺察不到的:但願我能有此幸運。不然的話,幾年以後等白內障硬化時再動手術;但開刀後的視力萬萬不能與以前相比,無論看遠看近,都要限製在一個嚴格而極小的範圍之內。此外,從一月起又並發慢性結膜炎,醫生說經常昏花即由結膜炎分泌物沾染水晶體之故。
此病又是牽絲得厲害,有拖到幾年之久的。大家勸我養身養心,無奈思想總不能空白,不空白,神經就不能安靜,身體也好不起來!一閑下來更是上下古今地亂想,甚至置身於地球以外: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胡思亂想,而是在無垠的時間與空間中憑一些曆史知識發生許多幻想,許多感慨。總而言之是知識分子好高騖遠的通病,用現代語說就是犯了客觀主義,沒有階級觀點……其實這類幻想中間,也攙雜不少人類的原始苦悶,對生老病死以及生命的目的等等的感觸與懷疑。
我們從五四運動中成長起來的一輩,多少是懷疑主義者,正如文藝複興時代和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前的人一樣,可是懷疑主義又是現社會的思想敵人,怪不得我無論怎樣也改造不了多少。假定說中國的讀書人自古以來就偏向於生死的慨歎,那又
中了士大夫地主階級的毒素(因為不勞而獲才會有此空想的餘暇)。說來說去自己的毛病全知道,而永遠改不掉,難道真的是所謂“徹底檢討,堅決不改”嗎?我想不是的。主要是我們的時間觀念,或者說imesense[時間觀念]和spase[空間觀念]比別人強,人生一世不過如白駒過隙的話,在我們的確是極真切的感覺,所以把生命看得格外渺小,把有知覺的幾十年看作電光一閃似的快而不足道,一切非現實的幻想都是從此來的,你說是不是?明知浮生如寄的念頭是違反時代的,無奈越老越是不期而然的有此想法。當然這類言論我從來不在人前流露,便在阿敏小蓉之前也絕口不提,一則年輕人自有一番誌氣和熱情,我不該加以打擊或者泄他們的氣;二則任何不合時代的思想絕對不能影響下一代。因為你在國外,而且氣質上與我有不少相似之處,故隨便談及。你要沒有這一類的思想根源,恐怕對Schubert[舒伯特]某些晚期的作品也不會有那麼深的感受。
近一個多月媽媽常夢見你,有時在指揮,有時在彈oo[協奏曲]。也夢見彌拉和淩霄在我們家裏。她每次醒來又喜歡又傷感。昨晚她說現在覺得睡眠是樁樂事,可以讓自己化為兩個人,過兩種生活:每夜入睡前都有一個希望
——不僅能與骨肉團聚,也能和一二十年隔絕的親友會麵。我也常夢見你,你琴上的音樂在夢中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