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自知理虧:“那天很對不起,因為我……”
說到這裏卡住了,江月還記得那個拙劣的謊。
雖然運動會後,宗未然的態度不像發生過什麼不開心,但是自己卻在之後有意識地減少找他問題的頻率,哪怕宗未然主動找自己說話,她態度也是訕訕的。不知道宗未然有沒有察覺到變化,但是自己總覺得渾身不舒服。
要怎麼解釋呢?如實?不行。
江月想了想,挑了原因裏最不重要的一條:“其實,我運動會那天不小心聽到幾個同學背後討論我,說我是‘小鎮做題家’,心比天高……我聽到之後情緒很差,沒法見人,隻好和你說我去不了,很抱歉。”
送水的事情早就拋之腦後,宗未然有些惱:“背後議論人著實沒品。”
“可我覺得她們說得沒錯。”江月眼神裏露出一絲倔強,但好像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懸在眼眶邊,“我承認自己命比天高,我的確是從小城鎮來的,我就是小鎮做題家。”
我也確實下意識地去找你,她們說得都沒錯。
宗未然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心比天高多好,這是誇你上進呢,林妹妹。”
看到江月無奈地衝他翻了個白眼,表情明顯鬆弛下來,宗未然才認真解釋:“小鎮做題家,總好過‘都市嘴炮家’。嘲諷正能量很簡單,但是實行很難。你從家到一中再到T大,高中三年進步這麼大,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
江月猛然抬頭看向宗未然,眼裏寫滿了不可思議。
宗未然真誠地點頭:“對啊,我一直很佩服你的努力……就像現在,哪怕大一的課業這麼多,你也會想著當家教,和你相比,我真的好懶散。”
江月停頓了片刻,好像剛剛的話給了她勇氣,有些真相幾乎要破土而出。
她想了想,緩緩開口:“其實……是因為我的生活費不太夠花,手機的貸款也沒還完。”
這個答案太出乎宗未然的意料了,他靜靜等著江月說下去。
“我媽媽那邊隻能負擔我的學費,我爸爸不願意……家裏還有奶奶,所以畢業之後,暑假開始我就在帶家教賺生活費了。”
宗未然飛快地回想了一下,高考估完分那天他就飛了,三個月,他去了一趟日本、一趟馬來西亞,有時候會給江月發消息但她總不及時回,他猜想過很多原因,但沒想到女孩是真的在忙。
自己在滿世界飛著玩,女孩子在為了新手機打工賺錢,他還抱怨女孩不及時回消息……
想到這,突然一股難以名狀的愧疚湧上來,宗未然剛剛張嘴,江月比了個手勢製止他:“繳費那天,真的很對不起。
“我那天要去辦助學貸款,我怕你看到會笑我。我知道你不會,但是我本能地不願意,還有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
“我知道我這個人不是很好相處,很多時候反應太過激,真對不起。”
江月語氣很認真,歉意很誠懇。當秘密終於一次性吐出,理由也在桌麵上攤開的時候,江月覺得自己卸下了心裏最大的包袱,好像溪流回到了大海。
兩人並肩走著,晚風習習,像是有溫柔的手掌撫摸著皮膚,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成二維圖像。
片刻,宗未然轉過頭,麵色如常:“那今天說好請我吃的飯,還算數嗎?”
聞言,江月的眼睛彎成月牙形:“當然算!我帶你吃燒烤!”
7
江月正在宿舍裏看文獻,忽然傳來一聲巨響,門被打開,小茗濕漉漉地站在外麵。
“怎麼了,這是?”江月嚇了一大跳。
小茗接過江月遞上來的毛巾,一邊擦頭發一邊訴苦:“外麵突然下暴雨,圖書館那邊水特別深,幸好我帶了傘,不然真回不來。”
江月突然想到宗未然幾分鍾前發的朋友圈,隻有一個“哭臉”的表情,定位在圖書館。江月在心裏算了算,男生宿舍離圖書館步行至少需要二十分鍾,現在這麼大的雨又不可能騎車……
“我出去一下。”江月果斷地站起身,像風一樣飄出門,“阿茗,借我傘用用!”
“哎,好,可是外麵……”小茗看著她的背影喃喃,“我剛剛沒說過嗎,外麵雨很大的啊。”
江月一手擎著傘,努力保持著平衡,豆大的雨滴瘋狂地打在傘麵上,發出嚇人的聲響。學校小路上的水已經淹過腳踝,她咬咬牙,大膽地蹚了進去:布鞋可以再洗,但是再遲一些,估計宗未然就回不去宿舍了。
小徑上的石頭很滑,江月趔趄了好幾次,在踏上圖書館台階的時候,她被圖書館裏麵的冷氣激得猛然一抖,收掉傘,她才發現自己頭發和衣服上都是雨水。
她正想掏出紙巾擦一擦,卻被熟悉的聲音叫住:“江月?”
她回頭,隻見宗未然挎著一個黑色的大包,一臉詫異。
——他旁邊站著一個妝容精致的女生,穿著高跟鞋,臂下夾著一本輕薄的Mac(筆記本電腦),兩個人離得很近,眼神都充滿了驚訝。
這是他們同鄉的一位研究生學姐,江月加了她的聯係方式,也知道她和宗未然一樣都是化學係的。
江月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不知道為什麼腿忽然有點軟。宗未然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一臉擔心:“下這麼大的雨怎麼還來圖書館,你有書落在圖書館了嗎?”
江月愣了愣,不知道怎麼回答,隻是問:“你要回宿舍嗎?”
宗未然點頭:“今晚我們在討論實驗室的事情,本想吃個夜宵就回去,沒想到外麵雨這麼大。”
學姐見狀走過來,露出了江月看不懂的笑容,遞上一張紙巾:“擦擦吧,小妹妹。”
小妹妹。
江月不知道如何把對話進行下去,她沒想到宗未然身邊有別人,他們站在一起看上去幹淨又登對,簡直是金童玉女。
她感覺到一滴雨水從劉海流到了眼睛上,踩了水的帆布鞋和襪子黏在一起,渾身上下都難受。
江月隻想趕快離開這裏,她把一直護在懷裏的另外一把傘放進宗未然手裏:“傘,是給你的。”
沒有再看任何人,她轉身踩進了圖書館外的水坑裏。
8
江月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以為是騷擾電話,連掛三次後,第四次看到撥號記錄,她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對方可能是真的有事找她。
她接通,對麵的聲音很熟悉,但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過了:“江月,救我!”
宗未然前幾天說要還傘,江月一直推托說自己沒時間。也並非沒時間,她隻是沒想好怎麼麵對宗未然。
宗未然此時語氣悲催:“江月,我在南門外麵的二嫂麵館,我沒帶手機,付不了賬。”
江月簡直不知道要露出什麼表情,心裏亂糟糟的,但還是出了門。七拐八繞找到小巷盡頭的麵館,隻見宗未然揣著雙手坐在位置上,表情像犯了錯的小學生。
看到江月來,他眼中突然亮了,對著旁邊的服務員很不服氣地嚷嚷:“你看,我不是故意逃單的,我朋友這就送錢來了!”
江月沒理他,要了一份一樣的陽春麵在他對麵坐下:“沒有,我是來吃飯的。”
宗未然老老實實地和她解釋,垂著眼睛:“我出門時以為手機在褲兜裏,結果吃完麵發現自己換了褲子……幸好你接電話了,不然我可能就被扣在這裏刷盤子了。”
“為什麼打給了我?”江月把重音強調在最後一個字上。
“因為我隻記得你的號碼啊!”宗未然說完,又小聲嘟囔了一句,“別人的電話我為什麼要記。”
“因為我們認識時間最長吧,別人的你都還沒記住。”江月不看他。
“你……”宗未然語塞,倏而閉上嘴。
江月抬頭看他,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對。江月突然覺得他的眼睛裏藏了很多話,現在好像要藏不住了。
“你知道我不是的,對吧。”宗未然聲音很溫柔,又很堅定。
江月被盯得一顫,她真的知道嗎?她很確定自己的感受,但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相應的底氣。
宗未然耳朵有些紅,但是表情認真:“我一直覺得這些話需要在浪漫的環境下說才有用,怎麼著也不能在麵館裏講——但我怕你再誤會、再傷心。”
江月覺得自己臉頰突然升溫,聽宗未然說:“那天的學姐,我們從小就認識,她是我幹媽的女兒,和我親姐姐一樣——她有交往多年的男朋友,打算畢業就結婚。”
宗未然用虎口抵著嘴巴,不自然地咳了兩聲:“這個姐姐特別八卦,你那天來送傘,她一眼就認出了你,問我是不是……”
原來,那次是烏龍?
江月突然想起,學姐第一次加她的聯係方式,是在老鄉群裏主動加她的,問她是不是一中畢業的,認不認識宗未然,還說自己早就知道她的名字,當時還覺得奇怪但也沒多想,沒想到真的和宗未然有關。
宗未然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你總是下意識地退一步,我知道,可是退了這麼久,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我從來沒給別人整理過一本筆記,沒想過和別人考同一個大學,沒故意在開學時和別人遇見,也沒有無論去哪都想帶禮物給別人。”
宗未然搖搖頭,小歎一口氣:“江月,我喜歡你,全世界就你不知道。”
良久,江月小聲說:“我現在知道了。”
“那你——”宗未然搓搓手,有點緊張。
江月把麵碗推到宗未然麵前,咬著嘴唇笑:“你再吃一碗吧,我太高興了,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