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
我和肖亦農從內蒙伊克昭盟東勝市乘車西去,經成吉思汗陵園,向毛烏素沙漠進發。路西側是綿延不斷的沙梁。沙梁上長著沙柳沙蒿。公路從沙梁中間逶迤向前。十多年前,肖亦農就曾在這條公路上當過養路工。
“文革期間,他在北京大學中文係上學,因說了一句”難道江青放的屁也是香的嗎,被大會批鬥,定為反動學生,押回內蒙,開始過一種知青兼囚犯的雙重生活。當時他感到前途渺茫,便在幹活的昌漢淖道班旁一株白楊樹幹上用刀子刻下了肖亦農之壽材六個大字,以發泄他的苦悶。離道班一裏路之遙,兩間低矮、破舊的土房裏,住著一對蒙古族老夫婦和他們的養女。肖亦農每次到他們家裏,蒙古族老大娘就像待親生兒子似的張羅好吃的東西招待他。他們的養女斯琴其米是個健美的姑娘,常帶他出去放羊,在草地上引吭高歌,歌聲在白雲碧草間回蕩,給他消愁解悶。蒙古族老大娘母親般的關懷,蒙古族姑娘姐妹般的溫存,幫助他度過了噩夢般沉重的歲月。
肖亦農祖籍河南鞏縣,出身於破落的書香門第家庭,但他作為一名知識青年落入鄂爾多斯底層之後,無論種地、放牧、撐船、修路,他都能和當地人民相濡以沫,心連著心。他們同笑,同唱,同喝酒,赤裸裸無遮無攔。肖亦農在這裏成了一條硬錚錚的男子漢。鄂爾多斯大地也給了他豐厚的饋贈。
肖亦農在黃河岸邊,結識了撐船的河工們。那時馬吃煮黃豆,人吃烤山藥蛋。渴了,他們就掬幾捧稠糊糊的黃河水喝。一個歪嘴的光棍漢,見肖亦農淨吐綠酸水,便偷了點馬料讓他填填肚子,卻被舵師看見摑了一個大耳光。他感動得流淚了。在混亂的歲月裏,苦難的人民仍是那麼正直和俠義。那時,他就萌生了寫黃河的念頭。他有一肚子黃河的故事。歲月告訴他:黃河在曆史的重壓之下,暴躁著、咆哮著,呐喊著,怒吼著。黃河有父親般結實的脊背和臂膀,不管有多重的負荷,總擋不住它撲向大海的腳步,盡管步履是那麼沉重艱難。
在呼和浩特內蒙交通廳招待所裏,我和肖亦農徹夜長談。我問他,你在河套裏生活了這麼多年,最使你難忘,最使你感動的是哪些人,哪些事。他講了知青們的故事,講了河路漢的故事,還講了黑界地的故事。他講得眉飛色舞,我聽得瞠目結舌,許多事情聞所未聞。我預感到如果他動用這些多年舍不得用的好貨,將有力作問世。
我在《十月》雜誌多年編輯工作中摸索到這樣一個規律:如果一個作家能從自己的實際出發,發揚他的長處和優勢,動用他最深厚的生活積累和長期鬱結在心中的感情積累,寫他最熟悉、最難忘、最適合自己氣質的素材,又能精心構思,認真修改,則必有佳作。從發表在《十月》頭條位置的《紅橄欖》到《小說家》近期將發表並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黑界地》,都作了有力的證明。
我之所以讚賞《紅橄欖》,首先是因為它另辟蹊徑,把知青題材寫出了新意。作者不寫知青們的狂熱,艱困,迷惘,掙紮,醒悟,回城的曆程,而是寫知青遇到的人民。他從種子和土壤的角度,寫土壤對種子的培育以及種子對土壤的愛戀,因此這個作品視野比較開闊,它散發著黃河的氣息,寫出了黃河的魂魄。
肖亦農在內蒙兵團時到黃河上跟船老大當了相當時間的學徒,他學會了撐船,學會了踏冰道。他熟悉黃河,熟悉河路漢,所以《紅橄欖》中那個船老大二才老漢寫得活靈活現,他把他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寫神了。他寫船工們撐篙時走的步法,寫出了韻味,把體力勞動舞蹈化了,詩化了。作品詳細描寫的“鹿探頭、”鴨入水、“梅花步,可以說是勞動陽剛美的頌歌。作品不寫勞動的艱苦,卻寫勞動的樂趣,這是作品的獨特之處。沒有深厚的生活積累,就絕對寫不出這些場麵,也絕對寫不出船過跌浪崖時”金龍擊水的情狀。作品中有一個人物野貓,筆墨不多,卻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從她緊撐幾篙,一橫小劃子縱身跳上七棧船開始,到她回到小劃子上,僅千把來字,卻把她潑辣能幹又能在坎坷命運前挺得住,立得直的個性凸現了出來。幾百字寫活一個人物,這是不容易的。